第1章
星期六的下午,林克凡正在收发室里打扑克牌,他妈妈急匆匆地打电话来告诉他,"玉英要生了!"他丢下电话就忙三火四地跑到了医院里。
玉英离预产期还有一个多月,这突如其来的生育让大家慌了手脚。产房门外罗列了几张焦急的面孔。林妈妈和玉英妈还在忙里添乱地口角着。原来她们正在互相推卸着使玉英早产的责任。
玉英妈说:"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明明知道她大肚子了你还把地板拖得那么湿。到底是不是存心的?玉英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的可怎么办?我跟你没完……"林妈妈无限委屈地说:"我怎么知道会这样?平常都是这么拖的嘛!说了叫她不要乱动,不要乱动的。" "那你是说她活该了?!"玉英妈的声音顿时提高了八度,"告诉你我可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女人生孩子是过一次鬼门关,如果出了问题我绝不放过你!" "好了!好啦!"林克凡吼了起来。他的心里乱极了。
"嫁"进玉英家里两年多了,林克凡没有开心过。
他是被迫的,无奈的。五年前他爸爸狠心地抛弃了他们母子两个跟一个花哨的女人私奔了,留给他的是体弱多病的妈妈和家徒四壁的凄凉。
那时候他刚刚毕业,在小城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找工作,莽莽撞撞地吃了不少亏。少年锐气被磨得差不多了,回到家里,一看到妈妈一张病得变了形的脸就只能捶头叹气。
他发现自己是那么无能,是那么悲哀,活着原来很难。曾经以为生活不就是上班下班吃饭睡觉那么简单嘛,但一切并不能尽如人意。这种情况真的可以用"四面楚歌"来形容,爸爸如此不负责任丢下他们就象丢一包垃圾一样,卷走全部财物,连一枚硬币也不留。更让他镇惊的是这维持了二十几年的婚姻竟然如此脆弱,如此轻易地破碎了。老病缠身的妈妈每天喉咙里拉风箱拉到半夜,数泪珠数到天亮。
他的亲事是业余媒婆刘阿姨撮合的。虽然当今时代这种结合已经显得很落伍了,但它的确是种行之有效的方式。刘阿姨快嘴如刀,句句切中生活的要害。很简单,一方是清贫又清白的孤儿寡母,一方是相对比较富庶的单女家庭。互相取长补短,合到一起就过日子吧。中国人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林克凡与玉英只见了三次面,对她的基本印象是"温顺"、"和善"、"样子不丑".那他还有什么可苛求的呢?他要工作没个正式工作,要存款没有存款,再说还有一个妈妈。他再也不忍心妈妈没药吃挺着过日子了。天气越来越凉,城郊租住的房子都长了青苔,他心里也长了霉啊。
于是他想都没想般地就结婚了,虽然他也偶尔觉得自己是不道德的,结婚的目的不过是为了改变生活的现状,让妈妈好过一点,这对玉英来说有点儿不公平,但他又想玉英家里又何尝不是有目的的呢?招赘这事儿本身就有很明显的目的性,不就是缺少个劳动力和将来的依靠吗?
他勇敢地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想,认为和平相处并不难。但是他错了,他忘记了这世间最难以和平相处的一种生物就是女人。她们表面上可以风和日丽,暗地里会不遗余力地兴风作浪。他的生活里原本只有一个女人就是因病而弱的妈妈。现在一下子又多出了两个女人。三个女人一台戏,外加一个他是唯一的男主角。
玉英凡事都要听她妈妈的,人温存到了一定的程度就是六神无主言听计从。玉英妈可不是省油的灯,要不然也不会一个人独撑门户这么久。刚开始还好,大家和睦相处有说有笑的相敬如宾,时间长了,新鲜感一过,各自的缺点就立即变得鲜明起来。生活毕竟不是在演戏,宽容对女人来说是种奢侈品。玉英妈精打细算惯了,哪有什么心情搞奢侈?
日子一天天在摩擦中过去了。林克凡跳了几个工作单位,最后混到了麦芽糖厂广告部门做文员,收入不是很多但稳固,他也安静下来了,开始盘算着过日子了。然后玉英怀孕了。他懵懂的心里甚至都没计划过这件事情,但事情发生得正常而又自然,他想不接受都不行。
他偶尔会在办公室里拍自己的头问:"林克凡啊林克凡,你到底在想什么?!谁能回答他呢?生活里有太多没有答案的疑问了。总之日子过去得飞快。某一天他翻日历才发觉,自己竟然快三十岁了!
他一直没觉得自己会把日子过得这么快,晃来晃去的就晃了过来。回想起来有太多时间他为了躲避家里的鸡零狗碎而躲在办公室里加班,也有很多时间跟那些与自己一样清闲的师傅或同事们在车间和仓库门口打扑克牌。他没有力图再改变现状,因为生活就是这个样子啊。都说人生不如意者十有八九,自己又不是上天的宠儿。
他吼了一嗓子之后,两个老太太静了下来,但仍然用目光交战着。
产房门前冷凄凄的,十一月的风从走廊的窗缝里钻进来潇洒地在每个人的鼻尖上跳舞。玉英被推进去一个小时了,现在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他也有点儿担心了。
事情很简单。像平常一样林妈妈打扫卫生,擦了地板。玉英起身去卫生间,结果摔了一跤,羊水破了,恐怕会早产。
玉英妈平素就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现在再也用不着指桑骂槐了,恨不得立即借这个机会把这个老痨病鬼赶出去,拔了眼中钉肉中刺才解恨。
林妈妈生就逆来顺受的性格,什么事情都指望着儿子。她也知道儿子难做人,但除了背地里抹眼泪之外她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林克凡的脸色铁青,失神地盯着产房的门发呆。
第2章
林克凡并不擅长协调人际关系,更多的时候他拘禁在自己丰富敏感的内心世界中。换句话说,他原本还是个需要别人来协调的人,但命运却开玩笑般地把他安排在三个女人中间。
寄人篱下的滋味不好受,他颇有一种"忍辱偷生"的感受。
他没有经济大权,每月的工资都要如数交给玉英来支配。还在玉英是个贤惠的妻子,不忍心虐待自己的婆婆,暗地里偷偷塞给林妈妈一些零用钱。玉英妈是家里的权威,毕竟房子是她的,女儿是她的。女婿过了门也就是她的了,只是女婿的妈妈是多余的。
林妈妈哮喘了那么多年,好象越喘越上瘾似的,吃药就象是在吃饭,也不见好转,喘久了连亲生儿子也会烦。幸运的是林克凡是孝顺的,如果不是为了她他也不可能到玉英家里来。来了就来了,关起门来是一家人,磕磕碰碰的让一步就过去了,可今天的事情恐怕不是让一让就能轻易解决得了的问题。
林妈妈也盼望着早日抱上孙子,玉英怀孕以后她悉心照顾前前后后地伺候跟嗣后皇后似的,生怕有什么闪失。然而闪失偏偏来了。林妈妈心里有是害怕又是自责,但实在忍受不了亲家母抹布一块的脸色。对方剜一眼,她装做没看见。对方剜两眼,她鼻子就酸了。对方剜三眼,她就再也控制不了委屈的泪水和惶恐的心情,忍不住抽泣起来,一边抹眼泪一边用卫生纸擦鼻涕,又习惯性地喘了起来。
林克凡立即扶着她坐了下来,"妈,你这是干什么呀?" "都是我不好……咳咳……"她老泪纵横,"都怪我……我……"看见妈妈哭,林克凡心里也不好受了。他最见不得女人流眼泪。他是那种骨子里很多愁善感的男人,看电影投入了都要偷偷得抹眼泪的,藏着掖着怕被人看见了笑话。他一边安慰着妈妈一边在鼓励着自己。与玉英虽然说没有故事里面那种缠绵悱恻的爱情,但也毕竟朝夕相处地过了两年了,更何况她现在完成的是一项对所有家里人都重要的使命呢?
林克凡还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做爸爸,可船已经到了桥头。无论是怎样的犹豫彷徨还是恍惚,眼前的事实才是真的。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他的电话响了。他看来电显示的号码,知道是夏雨打过来的,当着两位妈妈和刘阿姨的面不方便接,便按掉了又关了机。他猜想夏雨一定会生他的气。
没办法,这当口他没有闲心跟夏雨说什么。换了任何人都是这样的,除非这个人没人性。
秒针在义无返顾地往后跳着,每跳一格都让人心惊肉跳一下。听说即便是剖腹产手术也就四十分钟结束了,如果大出血就不一样了。现在一个半小时都过去了。恐怕……玉英妈几乎就要冲到产房里面一探究竟了,幸亏刘阿姨拉住了她。
刘阿姨不但是个业余媒婆,也是个兼职接生婆。在曾经人们遗忘了医院的日子里她忙过一阵儿。现在她也茫然了,但还不至于慌了手脚。
夏雨不知道林克凡在干什么,林克凡不会让他知道。
他和夏雨之间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更多的时候,夏雨是他单调生活里唯一的暖色。
那种感觉很微妙,那种微妙是种难以言述的玄机。
每次林克凡与夏雨见面都是谨小慎微的,目前他敢确定,夏雨对自己的了解还仅限于一个手机号码而已。
可能正是因为这种陌生的神秘才会产生复杂的吸引,夏雨关注他,他关心着他,使得他充分享受着被重视了的幸福。他是通过同志网络认识夏雨的,在网上他谎称自己是一个公司的负责人,见面以后他也拿腔拿调地只当是好玩儿,没想到夏雨当了真。他没有拆穿自己,他真的很受用那种虚荣的。
夏雨很乖巧,每次不多问什么,真的像谈恋爱一样每周末给他打电话,约他出来见一面,低眉顺眼的样子很讨人喜欢。看着夏雨,他就想起了网上文章《北京故事》里描写的那个蓝宇,自己也就自然而然地把自己当成了陈捍东。只可惜此蓝宇是彼蓝宇,一样在校读书,积极刻苦,善良朴实,而此陈捍东非彼陈捍东了,他不但一穷二白,甚至连道德都输了几分。
他想这样继续地骗下去算了,因为他喜欢这样一种梦一样的氛围。只有在梦里面他才会实现自己心底里最想实现的东西,哪怕是走出梦以后的现实会加倍的清晰。
但目前现实已经不再是清晰那么简单了,可以说是残忍的了。玉英生死未卜,自己恍然无助,可笑的是他还在梦里在夏雨面前扮演着挥斥方遒的角色。
他为自己感到悲哀,恨上苍为什么制造出自己这样一个小人物来。
时间过去了一快两个小时,产房里突然传出一声细微却又清亮的婴儿的啼哭声来,那声音很弱小,却象刀一样划过每个人的心头。最先反应的是谙熟此道的刘阿姨,她惊喜地叫:"生了!生了!" "哦!"几个人同时吐了一口气,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不知为什么,林克凡好象没有知觉,一滴泪水在他的左眼角晃了晃掉了下来,他竟然忘了去擦。
十五分钟后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说:"男孩。母子平安。"小护士象天使般地推着玉英走了出来,衣裾飘飘地像是在飞。
第3章
玉英躺在病房里静静地修养,婴儿还在保温箱里留观。婴儿太弱小了,哭声象是小猫叫,蜷缩在那里像是睡在窝里的小狗狗。他的吮吸功能不完全,所以鼻子里插着细细的胃管,往里面定时输送着牛奶。
林妈妈和玉英妈暂时忘记了争吵,时不时地隔着玻璃看着她们的宝贝,象是看玻璃鱼缸里的热带鱼一样喜爱又愉悦。
林克凡却象看怪物一样地看着那个孩子。他没见过初生的婴儿,或者说他没想到初生的婴儿是这样的。电视广告里那些白白胖胖的宝宝原来都是骗人的,眼前的属于自己的孩子象是一只没有舒展开来的没毛老鼠,皮肤褶皱得象泡发了的生菜,紧闭的小眼睛只看见两条缝了,要多丑有多丑。
他不知所措地看着,站着。同事们纷纷打电话来祝贺他荣升为父亲了,他打着哈哈应付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自己升级为父亲了,从此以后肩上便多了一份责任。他不知道对这孩子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就象他对这孩子的妈妈一样,谈不上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很多事情发生在他的世界里是超前的,没有来得及做精神和物质的准备就发生了。就象他对这个世界的感触一样,谈不上喜欢和不喜欢,时空是责任构成的。
因此他也例行公事般地请了三天假来陪护妻子,在妈妈和岳母的指点下没了补品和用品。幸亏两位多事的老太太早就为这次生育做足了准备, 更多的时候他是坐在玉英的床边看报纸的。
看报纸的空隙里他借着正午骄热的阳光端看着妻子熟睡的脸庞,怀孕期间她胖胖瘦瘦了好几回结果皮肤变了形,那个安静的小姑娘好象一瞬间变成了妇女似的,而变成了妇女就再也不会变回来了。
她替内掉了一块肉,肉落地之后就变成了一个新生命。这个生命也会有思想有性格,这不是简单的复制,是复杂而又微妙的繁衍生息。
林克凡看见玉英的头顶钻出一根白发来,亮亮得很刺眼。他蓦然觉得有点对不起妻子,尽管她优柔寡断凡事都要由她妈妈来摆布。她毕竟是贤惠的,象电视剧里的刘慧芳。
他伸出手来想把那根白发拔下来,旁边的玉英妈踩了电门般"啪"地把他的手打回去了,压低了声音说:"干什么呀你?刚睡着。"玉英妈象一只潜伏着的蛇或狮子,时时刻刻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自己的领地。这种占有心理表现在每个角度每个方向,事无巨细她都要过问。林克凡想,十几年的寡居生活已经让她变地神经质了。
他悻悻地抽回了手,掏出一支烟来点燃。看见玉英妈在指墙上"禁止吸烟"的告示牌,又悻悻地夹着烟来到了走廊上。
走廊上有一些匆匆来去的护士和待产的孕妇。在这个环境里随时都有生命在发生,也上演着一幕幕人间的悲喜剧。他才恍然发觉原来自己才刚刚认知生活。
站了一会,林克凡单位上的工会主席带着三、四个女人赶来了,提着水果篮子和鲜花什么的慰问品。先是没头没脑地把他恭贺了一通,然后一窝蜂地进了病房。幸好玉英睡着,大家坐了一会就离开了。
临走前这个胖胖地女工会主席对林克凡的讲话是语重心长的。
她说:"小林啊,你现在是父亲了!以后可不一样了。做事要认真负责,更积极、更刻苦,因为你今后的责任更重了。你要是表现不好,小家伙也不答应啊。"林克凡说:"恩,恩。"她说:"小林啊!谁不希望自己的日子过得好些呢?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生活得比别人幸福呢?这一切全得你自己来创造。趁现在你还年轻力壮,可真得慎重啊!"林克凡说:"恩。恩,恩。"她说:"以后啊,能不打牌的时候就不要打了,能不出去玩就别出去玩了。表现好一点,到时候提拔成广告部部长,那待遇就不一样了,你心里要有数啊!"林克凡说:"恩,恩!"然后他目送着这群麻雀般的女人出了妇婴医院的大门。实际上他并未发觉自己有什么不同,但一切真的不同了。
他狠狠地丢下了烟蒂,不由自主又信步地走到保温箱前看儿子。
小家伙舒展了很多,安安静静地呼吸着,头顶上的胎毛毛茸茸地泛着棕色的光泽。
他看四下无人,小心翼翼地趴在玻璃上喊:"嗨……你好……"然后他觉得自己好笑。那种感觉很奇异。没睁开眼睛的婴儿不能对他的招呼做出反应,但他感觉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生命体,自己是这个生命的来源。这个生命是自己身体某一部分的延伸,然后他延伸成了独立的个体。
他想起历久弥新的父母的婚变和自己的婚姻,到如今每个事件关联着终于衍生了一个产物,这不是爱情的洁净,只是自己对生活选择的一部分结果,一切恍如隔世啊!
给小家伙取个名字吧!叫什么好呢?怕不是又得由他的外婆来决定。玉英妈没什么文化,怕不是又取个什么猫猫狗狗的名字来。不行,这是小家伙一辈子的事儿,这次不能由她了。
他盘算着,无意间掏出手机来看,上面显示已经收到了五条短信息。不用说,那是夏雨发过来的。
第4章
林克凡回电话之前先准备好了不接电话的理由,但夏雨根本没有提这个茬。林克凡是神秘的,夏雨不忍心打破这种神秘。他亦幻亦真地享受着林克凡风一般来梦一般走。他们之间没有过多的交谈,每次见面时间不超过两个小时,通常是在宾馆里开钟点房,做爱,吃饭。有时候先吃饭后做爱,有时候先做爱后吃饭。
偶尔一两次,林克凡会陪着夏雨到街上转转。林克凡很谨慎,从不在公众场合表现出对夏雨的亲昵程度。他出手阔绰,但儒雅的气质和斯文的做派足以让夏雨相信他是个有背景的人。
夏雨不知道林克凡的背景是什么,也不知道他的背景对自己意味着什么。他课余时间吊在网上象是被蜘蛛俘虏了的飞虫,长时间阅读着同志们真真假假的故事。他沉浸着,把乡下的富庶家庭远远地抛在了红尘之外,幻想着享受因爱而来的种种。
认识林克凡以后,夏雨坚持着与林克凡的特殊关系,这样每个周末便不会寂寞,不用跟同学们到阅览室里抢座位,不用到网吧里排队等着上机。林克凡给他的五十或者一百的零用钱他一个子儿也没花,全存在一个新开的户头里,象是积攒着希望。他实践着日久生情的道理,而且每周一次真正和一个男人做爱也是欲的主流,比他一个人躲在宿舍被窝里摸来摸去滋润得多。在网上他看到这样一句话:你如果把爱当成一次赌博,那么你已经输了。他很喜欢,便把它抄在记忆里面了。
他管林克凡叫"哥".林克凡管他叫"小雨".林克凡说:"小雨,我有事儿这个星期不能见你了。"夏雨说:"哦,我知道了。"林克凡说:"昨天……我正忙……没接你的电话,你没生气吧?"夏雨说:"没有,我裁你在忙,就没再打。"林克凡说:"想我了吧?"夏雨说:"有点儿。"林克凡说:"我也是。可是我……最近的确脱不开身。你要记得想我。还有,别见其他网友。还有……别爱上别人,好吗?"夏雨说:"我知道了啦。我不会的。"林克凡又说:"最近,我的一个朋友生了一个小孩,叫我帮忙起个名字呢。你帮我想个好吗?"夏雨说:"男孩还是女孩?"林克凡说:"男孩。刚出生不久,连乳名还没有呢。"夏雨说:"姓什么呢?"林克凡说:"姓……李,不犯什么字儿,起两个字儿三个字儿的都行。"夏雨说:"那就取四个字的吧,现在兴这个。"林克凡说:"不好,听着象日本人。"夏雨说:"那等我想好了再打电话告诉你吧。"林克凡说:"不,我现在就想要。"夏雨说:"那就叫李白吧!好听又好记,还是名人呢。"林克凡说:"你正经一点嘛。别开玩笑,起个好听一点的,我相信你能起好。"夏雨说:"你手下没做文案的吗?他们起个名字还不轻松?"林克凡说:"……他们太商业化了,想出的名字象商标。"夏雨说:"那也好,以后是商业社会。"林克凡说:"反正你要帮我想,我听你的。"夏雨说:"随便了,又不是你的孩子。"林克凡说:"就当是我的孩子吧。……如果是我的孩子又怎样呢?"夏雨说:"那我就翻遍图书馆的书找个好名字来,哥的孩子可不一样呢!"林克凡微笑着说:"有什么不一样呢?"夏雨说:"你的孩子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呢?虽然我知道我们没有结果,也不可能有什么结果的,但我还是希望一切不要那么快,那么残忍。我没有办法要求一个男人不结婚不生小孩,但我自己是不会结婚的,现在有你就心满意足了。"林克凡叹息了,说:"小雨,我想你。"夏雨说:"我也想你。"
每次和夏雨见过面或通过电话以后,林克凡的心里都怅然若失的。虽然如此他也不能抗拒底欲的支使与鬼使神差的渴求。有时候他告诫自己说自己已经不是行云流水的少年,已经不可能没事做白日梦了,但夙罪开了头儿,就象沉积水下千年的冰山露了头儿,想不浮现也难。
在电话里恩恩爱爱完了,他进了病房,玉英已经醒来了。
她急切地要去看孩子,顾不得肚皮上的刀口没有长合。
她经过重创之后,把全部的痛与爱都给了那个儿子,自己本来狭小的世界更狭小了,所有平衡止不住往那个小家伙的方向倾斜。
林克凡搀扶着她在保温箱前站了好久,胳膊都酸麻了。玉英惨白又憔悴的脸上泛起了血色,说:"瞧啊,他笑了!"那个小家伙模糊的脸上根本看不出什么表情。
第5章
过了六天,刀口拆了线,玉英便迫不及待地去抱着小孩出院了。小家伙虽然早产来世,但长势良好,看来并没有孱弱不堪。六块钱一小时的保温箱对他来说无异于开着空调暖风的宾馆,他象蚕一样蜕变着,简直一天一个样子,正努力地往电视广告宝宝的方向发展着。
他一边认知着世界,也一边给亲人们增添着不尽的烦恼,吃喝拉撒哭叫生病无一例外地折腾着几个围绕着他的人。他也自然挤去了林克凡的床位,尽管他的体积连爸爸体积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林克凡搬了被子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半夜的时候被冷风吹醒了,看见窗外飘了雪花,一时间百感交集。
从来没有让他这样印象深刻的冬夜,那么冷,冷得天地都在冒白烟。密密匝匝的血象织布的梭子一样往下插着,虽然是午夜,却被雪映照得白光耀眼。窗玻璃上开始挂霜了,他知道天亮时玻璃上就会形成美丽有怪异的图案,就象他曾经的生活一样抽象。
他坐在窗台上看风景,小区的草坪上形成了小小的雪的平原,上面一个脚印也没有。
他觉得冷了,又缩回到被窝里面去,哆哆嗦嗦地拨电话,与此同时电话铃响了。他心里面刹时涌过一股暖流,握紧了手机,想哭。
夏雨说:"哥,我睡不着。下雪了,宿舍里面好冷。" "你在哪里呢?"林克凡说:"半夜三更的打电话……我正想给你打过去呢。"夏雨声音抖着说:"我现在在外面打IC卡电话,校园里一个人也没有。"林克凡说:"天,这么冷,你别感冒了。"夏雨说:"没关系,我穿棉袄了。睡不着,打电话。"林克凡有种爬起来冲出去的冲动,但犹豫着,克制着,说:"我也睡不着。今天星期几?"夏雨说:"星期五。"然后两个人同时说:"我们明天见面吧。"然后林克凡又说:"不行……明天我有事儿……"他想起了明天玉英妈的一些老朋友要来看小孩,要他陪着吃饭,他不好推脱。
夏雨闷住了,半晌说:"哥,你太忙了,别累坏了。" "唉。"林克凡忍住许多要突破喉咙的想说的话,叹息了一声。
夏雨说:"你让我帮着想的名字我想好了,刚想好的。"林克凡说:"是吗?你说说我听。"夏雨说:"刚才我看见下雪,心里空荡荡的,想了很多,又好象什么也没想。给那个小孩起名叫雪冰吧!小名叫冬冬,行吗?" "雪冰?"林克凡说:"好象象女孩子的名字啊。"夏雨说:"男孩子叫李雪冰也挺好的啊!他冬天出生的,冰雪聪明,冰清玉洁的,这个名字有诗意。再说冬冬是个典型的男孩子的名字,沉静中有点儿顽皮,多好!" "恩。"林克凡说:"好,很好啊。"他在心里默念"林雪冰……冬冬……"虽然名字很女性化,但是他很喜欢。
夏雨问:"哥,你怎么了?"林克凡说:"没什么。天太冷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好。"夏雨说:"哥,我想你。"林克凡说:"我也想你。"
轻轻地关了电话,林克凡听见房间里婴儿在哭闹,玉英爬起来在忙着换尿布什么的。
他掖紧了被角,感觉鼻尖凉飕飕的。
走廊里的灯亮了一盏,玉英妈披着棉袄去敲玉英的门,声音很大,毫无顾忌地。林妈妈也起来了,走廊里的灯又亮了一盏。
三个女人彻彻底底地把那个婴儿折腾了一番,然后因为是用尿不湿还是用棉布尿垫的问题玉英妈和林妈妈争吵了起来,但看着婴儿睡了,两个人还是收敛了许多。
林克凡一直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两年来他习惯了漠视两个人的口角。
后来玉英妈狠狠地说:"你根本就是没安好心!上次把地板拖得那么湿就是想害玉英,现在看见他们母子都没事,又动歪心眼了!"林妈妈忍不住又哭了,一边哭一边说:"这孩子是我的亲孙子哩!我怎么会害他?你……你……"她又扯起儿子哭诉。玉英妈仍不罢休,追着冷嘲热讽,"你别假惺惺了!追着儿子也没用!现在我有外孙了!" "妈!"林克凡忍不住翻起身来,对着玉英妈说:"你就不能少说两句?!" "哎哟?!"玉英妈撒起泼来是毫不含糊的,叫:"你现在当爹了,牛起来了?!但你别忘了,这孩子姓葛不姓林!"一句话戳到了林克凡心里面的痛处。他不会忘记,自己招赘进来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曾答应过生下来的孩子要随母姓。此刻他更是一惊,浑身都冰镇了一般。
三个人僵持了一下,林克凡扶着哮喘发作的妈妈回房间去了。他一边安慰着妈妈,一边恨着自己。心里摇摇晃晃的,不知道谁能够搀扶。
这个夜晚完全变成了失眠者宁静的聚会了,只是每个房间里的人都守着自己的心情和感受在煎熬。
林克凡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不要怀疑,这就是生活,生活。
第6章
麦芽糖厂一笔出口的定单被同行抢去了,厂长铁青的脸色给所有职工的心头都投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
各个部门都要精简人员,竞争上岗的战斗明里暗里愈演愈烈,退休职工接连三个月没发退休工资了,每天都有老头老太太到办公楼里大吵大闹的,林克凡也感觉到了危机。
所以他的牌也不打了,没事找事地在办公室里忙活着,生怕别人看着他象个闲人。
奇怪的是原本应该是厂长办公室完成的一份厂长出席全省农贸会的文件被派给了他来完成。他慌张而又受宠若惊地在电脑前搞了一个通宵,觉得没什么遗漏了才交了稿。
交稿时办公室主任陈扬对他说:"小林啊!你写份申请,争取调到办公室里来吧,现在办公室里缺人手。"林克凡知道陈扬是在透话给他。事实上办公室里面的人挤得满满的。一个萝卜一个坑,想插进来一个人就得拔出一个人去。那些平时一张报纸一杯茶的大爷们个个都有上层领导做后台,动哪个都会牵连出一大串麻烦来。
但那些烦心的事又和林克凡何干呢?总之陈扬有了话,自己就争取吧!现在全社会都竞聘制了,有能力就行,谁能照顾得了谁呢?
林克凡对自己的能力进行自我评估,虽然不是非常乐观,但也不至于差到被淘汰了的地步。他递交了申请书。
周末的时候,他正准备去和夏雨约会,陈扬打电话来说:"小林,你没什么事儿吧?办公室里的几个人想出去乐乐,你一起来吧!"林克凡想了想,就说:"好啊。在哪里?"陈扬说:"九点半在梦罗兰娱乐城门口见吧。"
林克凡很少去那样的场合,在他的想法中那种地方灯昏酒暗是藏污纳垢的地方。他也不适合那样的地方,他受不了感官的刺激呀隐藏不了心中的厌恶。但是他知道如今自己别无选择,他需要饭碗,而饭碗不会由天而降,那是需要用自己的某种牺牲来换取的。
他匆匆地吃了晚饭,换了一件衣服就出来了。临出门前跟玉英打了声招呼。玉英正在给孩子喂奶,连理都没理他。
林克凡好在存了一点私房钱,拿出两百块带着防身,下了出租车远远地看见陈扬和办公室里另外两个职员刘志和、孙胖子站在梦罗兰娱乐城灯火辉煌的大厅里等着他。他打招呼,孙胖子阴阳怪气地叫:"秀才来了?难得,难得啊!"林克凡知道这几个家伙是花天酒地的高手,在外面莺莺燕燕地习惯了。自己平常很少跟他们打交道,今天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一进门便是个旋转着的舞厅,音乐才刚刚开始,星星两两的散客好象刚睡醒的样子。披着红色裘皮披肩的妈咪花一样地堆了过来,叫:"哟!陈主任,好久没来了。今天找谁呀?"陈扬说:"老规矩。"陈扬带着几个人轻车熟路地绕过了舞池穿过了走廊,来到后面的KTV包房。那每个包房门上的金字招牌闪得让人心惊肉跳的。什么"夜巴黎"、"梦上海"的迎面扑来一股子风尘味儿。后来四个人在"醉香港"里落了座。刚坐好,"呼啦啦"进来了几个小姐。
刘志和与孙胖子象饿狗一样各挑了一个小姐挤到一边玩儿去了,陈扬冲着一个穿绿裙子的小姐说:"这是我们新来的哥们儿,要照顾好了咯。他可是才子哦!" "是吧?!"那绿裙子夸张地扭了过来,贴着林克凡身边坐下了,一股浓重的香水味儿直往他的鼻子里钻。绿裙子"啪"地点了一根烟,一边吐烟圈一边说:"老板怎么称呼啊?" "我不是老板……"林克凡讪讪地说:"……我姓林……" "哟,林哥!"她甜腻地叫了一声,"唱什么歌啊?我帮你点吧!"说着"嗖嗖嗖"地点了一大串男女对唱的歌曲,什么《迟来的爱》、《在雨中》、《长相依》、《相思风雨中》的,一首接一首的唱下去了。
一边唱一边酒瓶子也打开了。林克凡前所未有地佩服起这些看着年龄不大的女孩子来。行酒令五花八门什么招式都使得出来,摇色子的时候拼足了力气地晃动着身体,好象就要把一对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奶子甩出来似的。他有点儿头晕,酒劲往上冲。
陈扬的舌头也不利索了,叫:"小林,怎么样?爽一下吧?嘿嘿……"林克凡回头,一看陈扬的手已经伸到陪他的红裙子小姐的裙子里面去了,摸摸索索地不知在搞什么。林克凡的脸顿时"腾"地一下红了,心"扑通扑通"跳。
陈扬看着他的糗样更开心了,说:"你老婆又怀孕又生孩子的,你都快憋疯了吧?来就来嘛!你看那两个色鬼……"果不其然,那边沙发上刘志和已经和黄裙子亲上了,嘴巴叭叭地响。孙胖子更恶劣,裤子的纽扣解开了,正往外面掏。他几乎要看不下去了,拼命地掩饰着自己的尴尬的状态,冷不防绿裙子已经扑进了他怀里,对准他的裤裆一顿乱摸乱掐。他慌了,也呆了,木然地盯着电视屏幕不动。
"操!你是不是男人啊?"陈扬嘀咕了一声,扯着红裙子往后面的格板间去了。那里是"包中包",专供客人爽的。里面顿时传来欲死欲仙的叫声。林克凡的大脑似乎停止运转了。
天蒙蒙亮,林克凡带着满身的烟酒味儿爬回了家。耳根子清净了许多,但还是"嗡嗡"的。
他拼命地洗澡,洗了又洗。洗完之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
他呆呆地骂自己:"假正经,什么玩意儿!"自己明明硬了,还用腿夹着,跑到卫生间里吐过两回,回来以后那些家伙都搞完了。小姐们都揣着小费走了,空气里满是烟酒的怄气和某种骚味儿。
他还是给了绿裙子两百元钱做小费,跟她说:"你别多想……不是我嫌弃你……我爽过了。"
第7章
星期一林克凡刚到办公室坐下,打开电脑想做点儿什么,陈扬就打电话来了。
陈扬说:"小林子,怎么样?销魂吧?!"林克凡说:"还好,还好。"陈扬说:"看你那熊样儿。男人嘛,谁他妈的不风流?告诉你吧,咱们李厂长怎么样?当初还不是跟我们一起去玩小姐?还属他花样最多呢!偶尔调剂一下不算毛病,刚开始放不开,时间长了就当是放个屁似的。小姐嘛,不就是用来玩的嘛!"林克凡说:"是吧。"陈扬说:"行了,下次再约。哥们几个都挺喜欢跟你玩的。下次你张罗一下,再聚一聚。"林克凡知道他是让自己请客,也不好推脱,便不生不熟地应着:"行,行啊!"
挂上电话,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委屈和别扭,郁闷得要死了一般。心不在焉地逛了一上午,中午的时候想起来今天玉英去给孩子申报户口,自己还没给孩子正式取名字呢。便打电话回家,玉英还没出门,接了电话说:"我下午就去,我妈跟我去。你没什么事儿就别回来了。"林克凡说:"户口登记就给孩子起名叫雪冰吧,冰雪聪明。" "葛雪冰?"玉英说:"感觉怪怪的不好听,我得问问我妈。"林克凡说:"不管怎么说都要叫雪冰,你不用问谁了。"玉英唯唯诺诺地答应了。林克凡还是觉得心里不塌实,下午抽了空跑了回去,一看,玉英已经回来了,他急着问:"报上了么?是雪冰吗?"玉英没说话。林克凡拿过户口本一看,上面写着小孩的名字"葛大海".他"啪!"地把户口本往地上一丢,嘴唇气得抖了起来。
玉英妈捡起了户口本,冷言冷语地说:"摔什么摔?别吓坏了我们家大海。" "为什么不叫雪冰?"林克凡压抑着心中沉重的不快。
"为什么要叫雪冰?"玉英妈说:"什么冰啊雪啊的?听着我就觉着冷得慌!还是大海好。大海,多宽广啊。象个男子汉!" "为什么不叫雪冰?"林克凡又问,声音都嘶哑了。
"登都登了。"玉英妈说:"叫都叫了,什么破雪冰,难听死了。咱们不叫!"说着她用手指逗孩子玩。
无辜的孩子被她们母女俩包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呼呼"地喘不上气来。天哪!那是一顶什么样的帽子啊,跟小丑戴的似的,简直就是动画片里的妖怪。林克凡这才发觉眼前这对母女的审美观、生活观与自己有着天壤之别,那是一条用什么也填不满的沟壑啊!他的眼睛红了。
他冷冷地说:"把那个帽子给我摘下来。"玉英和玉英妈都吓了一条,莫名其妙地看他。
林妈妈忙在一旁一边喘着一边打圆场,"算啦,算啦!叫什么不好啊!叫什么都是你儿子啊。" "不行!"他硬邦邦地说:"玉英,我叫你把那顶帽子摘下来!"玉英从来没见过林克凡有这种表情,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犹豫着是拿还是不拿。玉英妈立即象电动老虎一样跳了起来,叫:"怎么着怎么着?帽子是我织的,你有本事就别拿帽子撒气!少命令我们家玉英!姓林的我告诉你,你别以为玉英嫁给你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你是我们老葛家的女婿!"他无法跟玉英妈胡搅蛮缠,只是叫:"葛玉英,我让你把那个帽子给我摘掉!"玉英不敢动,只是抱着孩子发呆。
他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一把扯掉了孩子头上的帽子,狠狠地摔在地上,又用脚踏了一下。那小孩子什么也不懂,本来还是乖乖地在妈妈怀里数鼻涕泡泡玩呢,这一下子被惊住了,扯开了喉咙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挥手蹬腿,鼻涕口水粘成了片儿。
哭声就是导火索,玉英妈本来就是好战分子,正好没机会爆发呢。她一下子扑了过去,对准林克凡又抓又打,连哭带骂:"你个兔崽子!拿孩子出气有什么本事?!作孽啊!我们娘俩命怎么这么苦啊!好心没好报,天哪!女婿打丈母娘啦!……"林妈妈顾不得气喘上前拉,结果三个人扭成了一团,从客厅扭到了厨房,又从厨房扭到了卫生间。孩子没命地哭,玉英抱着孩子跟着哭。楼上楼下碰得"乒乓"乱响,左邻右舌都以为爆发了什么世界大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