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来的时候饺子已经快包完了，他就拉个小凳子坐在那陪石头脸爷爷聊天，熊叔就一边和那些冒出饺子皮儿的饺子馅儿奋战一边拿眼睛愤愤不平地瞪父亲。
父亲接收到了熊叔的目光就笑得比偷到了小鸡崽儿的黄鼠狼还贼。
“首长，你那会儿是在哪个军区啊？”
父亲晃着脑袋问。
“保密。”
石头脸老头懒洋洋地喝了一口茶。
“哦，那你都参加过啥战役啊？”
父亲继续晃脑袋。
“很多。”
石头脸爷爷又懒洋洋地喝了口茶。
“哦，那你带兵打过不少胜仗吧？”
父亲还在晃脑袋。
“不少。”
石头脸爷爷还在懒洋洋地喝茶。
“哦，首长你是不是不喜欢我的问题啊。”
“有点。”
“哦，那首长你想聊点啥？”
“随便。”
“哦，首长你这回来做了几天火车啊？”
“5天。”
“哦，首长你准备在这呆多长时间啊？”
“没准。”
“哦，首长你昨晚睡得还习惯吧？”
“还好。”
“……”
“……”
“噗嗤——”
正捏着饺子的熊叔憋不住笑出声来了。
“豹子我咋觉得你是在用热脸贴虎子他爸的冷屁股呢？这家伙，唠嗑唠的跟棍子打屁似的，打一下，放一个，打一下，放一个……”
说到这熊叔好像猛地想起来什么了，脸色越来越白，声音戛然而止，然后他就用求救似的的目光看着虎叔。
石头脸爷爷面色阴沉地把茶杯往桌子上一墩，还没等他开口，熊叔就连声告饶：
“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那啥……我得意忘形了我……”
“是啊，爸，你也知道坏熊脑子本来就少根弦，他不是有意的。”
虎叔笑着对石头脸爷爷说。
“没大没小……”
石头脸爷爷最后只说了这么一句又端起杯子去喝茶了。
父亲走到熊叔身边笑嘻嘻地用手指头捅了捅熊叔。
熊叔仰脸翻了父亲一眼。
“饺子包的不错啊，熊小子，个个都跟被猪拱过似的。”
“有本事你来包，你还不如我呢。”
“我有老婆干嘛自己包啊，就连俺闺女都学会包饺子了……”
父亲悠哉悠哉地说。
“我也有……”
熊叔说到半截瞄了眼虎叔，把话吞下去了。
“坏熊你不会包也没事儿，以后我包给你吃。”
虎叔笑着说。
“你还能给他包一辈子啊？等你结婚了我看他咋整，村里新来了个女老师，听说长得挺俊，还没嫁人，我让你嫂子去打听了，等搭上线儿，有了准信儿就找个人去给虎子你说媒。”
父亲的话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石头脸爷爷端着杯子张着嘴忘了喝茶，老太太咔哒咔哒擀得起劲的擀杖也停了下来，熊叔把手里包了一半的饺子挤了个肠穿肚烂，虎叔则瞪着父亲有些发愣。
“这不还没个准信儿呢，这事儿还不一定有戏呢！我就是嘴快。”
父亲被大家看得不好意思了，挠挠头笑着说。
石头脸爷爷慢悠悠继续喝着茶眼睛却一直瞄着熊叔，老太太继续咔哒咔哒擀着饺子皮儿眼睛却一直落在虎叔脸上，虎叔接过熊叔手里那个被捏得不成样子的饺子继续补救，熊叔垂着头抿嘴把两只手叠在一起默默搓着手指头上的面。
“熊狩啊，你明天开始准备东西在院子里搭个马棚吧，一直把自己的马放在别人家养着算怎么回事？”
石头脸爷爷放下茶杯慢悠悠地说。
“哦。”
熊叔抬起头蔫蔫地答应着。
“没事儿，放我那也没关系，喂一匹和喂两匹没啥区别。”
父亲笑着说。
“他和我儿子的东西他们自己能照顾好，我对他有信心，一直麻烦别人我会替他感到害臊。”
石头脸老头喝着茶慢慢地说。
“哦。”
父亲眨了眨眼睛显然没太听懂石头脸爷爷的话。
虎叔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
熊叔却还无知无觉继续垂着脑袋蔫蔫地搓着手上的面。
老太太把一张擀好的饺子皮儿“啪”地扔在面板上，吊着丹凤眼斜睨了熊叔一眼对石头脸爷爷说：“憨人就是憨人，你把话说得九曲十八弯，他可没那七窍玲珑心能听明白。”
“那个笨狗熊！还不快包饺子！”
看到熊叔还是没反应，老太太咬碎银牙恨恨地吊了一嗓子。
“啊？哦哦。”
熊叔被吓了一跳，如梦初醒地拿起一张饺子皮儿继续笨手笨脚地奋斗。
“憨点就憨点吧，至少人不坏。”
石头脸爷爷一口喝尽了杯里的茶。
父亲急忙拎起茶壶帮他蓄满。
“恩，坏熊人是不坏，虽然吃虎子的住虎子的，可也没少出力。我也操心帮他说媳妇呢，说好了媳妇他就能搬出虎子家了。其实上次那个大妹子真是死心塌地的要跟了熊小子，天天往这跑着给他洗衣服做饭，可熊小子愣是嫌人家胖不要人家，多可惜。我以后还得操心给他找个不那么胖的……”
父亲弯腰拎着茶壶不停唠叨着。
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聚焦到了父亲身上，然后大家神态各异地继续忙活。
“看来我错了，我原本还以为你在这过得很枯燥乏味艰难困苦，没想到竟然这么多姿多彩。有这么多戏码可看，我倒真舍不得走了。”
石头脸爷爷瞪着虎叔慢条斯理地说。
虎叔有些胆怯地看了石头脸爷爷一眼，又慌忙低下头闷不吭声地去捏着饺子。
“不走就不走吧，首长你就留下来呗，这里山好水好空气好，山上野味多，水里鱼虾稠，五谷丰登，猪肥马壮，吸口空气都养人。您二老在这还能帮虎子给未来的媳妇儿过过眼，把把关。等虎子生了大胖小子，你们整天没事儿就蹲在墙根儿晒太阳逗孙子玩呗。”
父亲顺顺溜溜地说了一长串话，口渴了，就着手里的茶壶对嘴就咕嘟咕嘟喝了几口，喝完看了看石头脸爷爷的神色又赶忙用手把擦壶嘴来回擦了擦。
石头脸爷爷拧了一下眉，把脸扭开了。
“看不出来你嘴皮子还挺溜，可惜我和老头子这辈子是没那福分喽。”
老太太揉着最后一块面团，看着父亲神情莫测地说。
“咋会没那福分呢？回家我就催催孩子他妈，让她赶紧和那个女老师牵上线，虎子人品模样都这么好，肯定没问题。只要结了婚，生孩子还不快？没准一下生个双胞胎，一年就能整俩，您二老一人抱一个，享不完的福分呢。”
父亲说的起了劲儿，口若悬河，吐沫横飞。
“豹子你去后园子挖两头新蒜捣蒜汁儿吧，别光等着吃现成的！”
虎叔剜了父亲一眼，冷着声音说。
“哦哦，我这就去。”
父亲放下茶壶，晃着膀子走了。
屋里一下变得有些安静，只剩下老太太手里的擀杖还在咔哒咔哒响。
“你两个哥哥已经给我生了三个孙子了，我抱孩子都抱烦了。”
石头脸爷爷淡淡地说完，端起茶杯慢悠悠地继续喝茶了。
“恩。”
虎叔低着头应了一声。
“臭小子，你爸还是最疼你。”
老太太在虎叔脑袋上拍了一巴掌。
“我，我会对虎子好的。”
熊叔抬起头挺坚定地对石头脸爷爷说。
“明天赶紧给我盖马棚！我还想天天喂乌云呢！”
石头脸爷爷瞪了熊叔一眼说。
“恩。”
熊叔点了下脑袋，终于呵呵笑了起来。
“虎子要是有了孩子也不知道会长啥样。”
老太太小声咕哝了一句。
石头脸爷爷立刻又咳嗽了几声。
老太太不满意地拧了下脖子，把手里的擀杖加速滚了起来，咔哒咔哒声立刻就响成了一片。
“以后你要是敢学雷豹娶老婆生孩子我绝饶不了你！”
石头脸爷爷忽然又厉声对熊叔喝道。
“不会，我绝对不会。”
熊叔连忙摆手。
“想想还是切了干净。”
石头脸爷爷又拿眼睛去瞄熊叔的裤裆。
“爸你又逗他。”
虎叔哭笑不得地说。
石头脸爷爷挑了一下眉，拿起茶壶想要往杯子里倒茶，茶还没倒出来，他又嫌弃地把茶壶撂下了。
“一会把茶壶洗一下。”
他声音冷漠地说。
中午吃完饺子，父亲还是把两匹马都牵走了。
熊叔开始收集木材和砖块准备要盖马棚。
我想起很久没见丫丫了，就在兜里装了几块糖去找她。
我在丫丫家里看到了海山爸爸，他喝醉了，正躺在沙发上枕着丫丫妈妈的腿睡觉。我进屋的时候丫丫妈妈正在抚摸着他的头发。
我没等她冲我发火就拉着丫丫跑了出去。
丫丫流着鼻涕吃着我给她的奶糖，我发现她的头发更黄了。
“俺爸俺妈要离婚了。”
丫丫瞪着无神的双眼对我说。
“他们很久都没在一起种孩子了。”
丫丫又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种事我也不是很懂。
我觉得丫丫的世界好像比我的复杂很多。
我用一片树叶帮丫丫擦了擦鼻涕，陪她坐在田埂上发呆。
海山过来的时候我正在用皮筋帮丫丫捆她那一头乱黄毛。
直到丫丫被海山推倒我才发现海山的到来。
丫丫躺在地上哭得很厉害。
我拦着气咻咻的海山被他砸了一拳头。
我也很想哭，但是在丫丫跟前我竭力忍住自己的眼泪继续死命拦住海山。
最后海山拖着我的胳膊把我拖走了。
我被他拖到一棵柳树下时眼泪终于噗嗒噗嗒掉了下来。
“她妈是个狐狸精，俺爸被勾走了，他不要俺妈了！”
海山憋红着脸冲我吼。
我不太明白他的话，只好继续抹眼泪。
“女人都不是好东西！”
海山恨恨地说。
“你妈妈也是女人，俺妈也挺好。”
我忍不住边哭边和他拌嘴。
“俺妈整天就知道念经，她早就不要我们了。”
海山擦了下眼睛说。
我发现他也哭了。
“俺妈中午坐车走了，不回来了，我都不知道她去哪了。”
海山掉着眼泪说。
我被他的眼泪吓到了，自己都忘了哭。
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人，我懂的还是太少了。
我陪着海山一直在柳树下坐到了天黑，海山为我用树叶做了哨子，用草叶编了蚂蚱。他还把一朵芍药夹到了我的耳朵上。这回我没生气，有点纵容地任他为所欲为。
后来他把我抱进了怀里又亲了我。
“你快点长大吧。”
他像对着能长高到天上的神奇豌豆念咒语一样不停地对我说。
我真希望自己能有《爱丽丝漫游仙境》那本童话里面的那种喝了就把人变大的药水，这样就能如了海山的愿，因为他难过，我就想无限制地满足他。可是就算我的身体变大了，我懂得还是那么少，还是没啥用吧。
回到家我不知道该不该把海山家的事告诉虎叔，我觉得虎叔也未必能管得了那么多。
小孩子单纯的酸甜苦辣大人们也未必全都知道。
我现在也有了连虎叔都不知道的小秘密。
比如我答应了要给海山做媳妇儿，比如海山亲了我，比如我曾经希望丫丫的屁股在未来要长得足够大。
不想告诉虎叔是因为这些事让我觉得害羞，尽管连我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害羞，它自然就害羞了。
吃过饭，我单独的把海山家的事讲给了虎叔听。
虎叔沉默了一会，摸了摸我的头叹了口气。
“以后多去找海山和丫丫玩，多拿点好吃的给他们吃吧。”
虎叔最后对我说。
我明白了这就是我能为他们做的唯一的事，默默地陪在他们身旁，分享我的幸福，分担他们的痛苦。
我知道自己正在慢慢懂得更多的事情，我在慢慢地长大。
海山的咒语还是管用的吧。
尽管我还不知道他的咒语里包含着怎样的感情。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听到熊叔咕哝了一句：“也不知道那个小林和李铁匠到底咋样了。”
我还是不太明白熊叔到底在说什么。
大人的世界和我隔着一堵透明的墙，他们那边纷纷扰扰世事万千，我这里却只需要一顿好饭一枕安眠。他们的心思总是太过复杂，我的幸福却很简单。有时候我也明白，为了我这份简单的幸福，他们需要付出无数复杂的努力。
那天晚上虎叔把我抱得很温柔，熊叔把虎叔抱得很紧。
我有一瞬间的错觉，自己把他们拉到了墙的这边，让他们和我一起感受到了简单的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