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老小说 > 乱世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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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3)

2019-10-16    作者:不详    来源: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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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下午,我在奉天倒的车。到了林甸,已经是第二天一大早了。

  林甸还在下雪,这的雪要比安东大多了,走对面看不清人脸,整个县城都在雪窝子里。正是大年初一,街上零星地有几声炮杖响。玉良说先让我上三舅家打听个信再回家;这大过年的,也不能空着手去啊。三舅家本来就不宽裕,四个孩子一个没成人,三舅看着壮得有我两粗,可眼睛还有毛病,干活挺耽误事;每年年初二,爹妈打发我走姥娘家,我妈都给三舅大抱小裹地带挺多东西。我这要去,咋的也得给他买上点啥。看看街上,一家开板儿的铺子都没有,这扯不扯。拉倒吧,下这大雪,谁不都老实儿地在家过年,警察也是人,能有啥事。再说,我一下车就奔河东,我爹还得生气。这么一想,我就没去河东三舅家,直接拐上了后街。

  后街很静,言情小说网≕≕ⓦⓌⓦ.⁹⁹₆⁹ⓧⓢ.Ⓒⓞⓜ一点声音也没有,都被大雪埋着。怪,怎么家家门口的雪都是平平的,按理,就是再大的雪,就说是雪还没停,那咋的也得扫出条出门的道儿啊;再说,今个儿是大年初一,咋的也有拜年送戚的啥的,这家家咋连个脚印也没有呢?再看看家家烟囱,都没冒烟儿,本该是点火做早饭的时候啊。这静得,连个狗叫声都没有。细往临街的门上看,天啊,家家的门上都打着叉贴着白封条。我心里发毛,这大过年的,贴不起红对子,也不能贴白的啊,多不吉利。我赶紧往家走。到家一看,我天啊,咱家也贴着白封条。这咋整的?

  我急了,也顾不得什么封条不封条的了。推开院子门,跑进去。我冲屋里紧喊:“妈!妈!妈!!”

  没人回答。

  我再推开上屋的门,大叫:“妈!妈!我回来啦!”

  还是没人应。

  我蒙了。这是咋的了?咋的了啊?我爹我妈都哪去啦!她哪去啦!我放下包,前后屋地找。还是啥也没有。爹干活的地方空着,后屋也空着,妈纳了一半的鞋底儿扔在炕上。再去街上看,整条后街,一个人也没有,静得慎人。

  风嗖嗖地,吹得街上的干树枝子乱叫,像小孩儿哭。

  我回屋背上包,奔我三舅家。

  三舅家正在做早饭。再咋地也是大年初一,我进门给三舅、三舅母行了个礼,说:“三舅、三舅母,过年好!”

  三舅母一看是我,扔下手里的饭勺子,拉住我的手说:“可回来了,可回来了。”跟着,就拽着袄袖子抹眼泪。

  正要拎猪食往外走的三舅,放下猪食桶,扭身进里屋了。

  我感到事不好,就问:“三舅母,咱家咋地了?”

  三舅母喊着他家的老二说:“二狗子,来给妈看着火。”就拉我进了里屋。

  屋里,三舅趴炕上哭,哭得“呜呜”的。三舅母拿起条帚疙瘩照三舅屁股上就是一下子,说:“挺大老爷们儿,你哭,让孩子咋整。”

  三舅激灵一下坐起来。

  三舅母让我坐下,她生怕我吓着似的,紧拉着我的手说:“我全子是大人了。好孩子,说啥你也得挺住啊!”

  “姐呀!姐呀!你的全子,回……回来啦……!”三舅闷叫着跳下炕,哭着跑到外屋。

  我感到事不好,我看看三舅母说:“三舅母,你说吧,咱家到底咋地了?你到是说啊!”

  三舅母说:“腊月初五,你爹病了,躺炕上起不来;跟着就是你妈。你三舅就过去瞅了瞅。你爹说没事,歇两天就好了。临近小年儿,我不放心,寻思再让你舅去瞅瞅。咳,你舅回来就哭。我问他,这是咋地了?你舅说,整个后街大人小孩儿死了一大半。你爹你妈,还有你媳妇儿都……你说这小日本子啊,真是可恶到家了;说是有了瘟疫。说要消毒。一条街上死的、没死的都使大卡车拉到河套洼地那,浇上了汽油,点着了火……”三舅母哭了,哭得说不成个儿:“那火啊……烧的啊……天爷啊,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火啊……丧天良的,就是死的你也不能烧啊,别说是活的了……呜呜,天底下都像你们小日本呢,没人性啊。”

  “全子啊,好全儿,咱不哭……呜呜。”三舅母劝我不哭,她可是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她边哭边说:“整条街都粘上了封条,使枪把着好几天啊……呜呜。你舅回来,哭得我这心啊,跟揪出来似的……呜呜,我苦命的全子啊……呜呜,你媳妇说话就生了,那可是两条人命啊……呜呜。”

  我没哭,两眼发直,心里直劲儿哆唆。

  “全子啊!好全儿!我的全子哎!”三舅母抹了把泪,她看我发愣,叫魂儿似的叫我。

  我眼前一黑,啥也不知道了。

  待我睁开眼时,我看三舅在瞅着我。我问三舅:“三舅,他们埋哪了?”

  “全子啊,咱不想,不想,啊。听三舅话,待会儿,三舅跟你一块儿去给他们磕头,给他们烧点……纸,过……过年……年了……”三舅的话还没说完,他推开我,捂着大脸“呜呜”地又哭。他说:“全子啊,三舅不是人啊……三舅看着小日本子拉走他们,也不敢上去拦……,三舅没本事,三舅是个窝囊废啊……可让三舅咋拦,人家有枪……,三舅上哪去找他们的尸首啊……,都烧……烧得分不出个……个儿来了啊……”

  下晌,三舅领我要去河套洼地。

  三舅妈很过意不去地说:“家里连块布头也没有,本应该带上点孝的。”

  三舅解开身上的棉袄,拽着里身那件有点发黄的白褂子,“哗”扯下一大条子,就给我扎在了腰上。

  河套被雪盖着,没有风,整个洼地一马平川地白。可这里一个坟包也没有啊,只有一堆儿堆儿烧黑了的纸灰。我问三舅:“埋哪了?”

  “这一片就是。”三舅说:“都烧糊棒了,认不出男女,分不出个儿。都埋一块儿堆了。”

  三舅用树枝在雪地上画了个圈,说:“姐啊,姐夫,全子回来了,他给你们全家送钱来了……”我跪着点着了纸。给爹妈磕了头。我把老婶送的布料也烧了,算是给她的……

  晚上,三舅妈包的高粱面素馅饺子,她给每个人都盛上一碗,说:“家里一点白面也没有,咋也得过个年啊。”

  三舅的大丫头没上桌,那三个小子只顾低头吃,一会儿,碗就空了。我只吃了三个,就把我碗里的饺子分给了三个表弟。三舅用筷子打了一下大小子。大小子不敢吃了。

  我说:“让他吃吧。”

  三舅跟我说:“你一个人了,咋整?”

  三舅母说:“过来搁这过吧,虽说穷点,好歹有个家啊。”

  我啥也说话不出来。我自己都不知道咋办好,家没了,再想上学,那是不可能的事了。自己过,我啥也不会干,拿啥养活自己?跟三舅过,他家还吃不上溜,再添我这么个白吃饱儿?不行,不行啊!

  三舅说:“今个儿先这么的,明个儿再说吧,咋的也得活啊。”

  夜里,我睡不着,翻来覆去想爹想妈,在家时,爹跟我立眼睛,妈总叨叨我。眼下,谁还能跟我立眼睛,谁还能冷了热了的叨叨我?想想,眼泪又出来了,怕哭出声,我蒙上了头。哭了一会儿,还是想,爹没了,妈没了,家没了;我咋活?死,也容易;我也不给谁添乱,三舅苦巴巴的,不能再给他添事。就是死,也不让三舅知道,也得死在外面。死了,就用不着这个那个的了。不对,我死了,玉良不找我吗?我真死了,玉良还得骂我没出息。老叔,还有老叔。我死了,老叔会咋想?老叔喜欢我啊。老叔啊,你说我该咋办啊?

  天没亮我就醒了,见三舅坐在炕头那抽烟。

  三舅说:“起来了?”

  我“嗯”了声,坐起来穿衣服。

  三舅叹了口气,说:“我和你舅母核计了一宿。一起过吧,眼下,你家的房子一时半会儿回不去,就先在这。慢慢再找个事做。”

  “我不想在林甸呆了。”说这话之前,我还一直想不出啥好办法来;听三舅跟我这么说,我像似一下子有了主意。林甸我真的不能呆了,看到家的老房子就想爹妈,看到我天天上学走的街还是想爹妈,这样下去,我还能干啥?我跟三舅说:“我想好了,还得走。”

  三舅说:“那你去哪?得有个投奔啊。”

  我说:“我回来之前,我同学的叔已经给我找了个教书的差事。我是不甘心,想回来把书念完。也实在是太想家了。可现在,家、爹妈、啥啥都没了……”

  “咋说你是有文化的人,比我这个老土疙瘩想得长远。”三舅哭了,他说:“我真是没啥本事啊……,可再没本事也是你亲娘舅啊……,我不能瞪眼儿瞅着你……,你……”他冲地上甩了一把大鼻涕,说:“你自个儿拿好主意。你走你留,你穷你富,不管咋样,到啥时,这都是你家……到啥时,你记着你还有个……舅……呜呜……”三舅捂着脸,嗡声嗡气地哭。

  “我知道……”我也哭了。

  吃了早饭,我给三舅母留了五十元钱,说:“舅母,这我不能呆了。”

  “全儿啊,你走不走的不打紧。这钱,舅母说啥也不能留啊。”三舅母哭着说:“家穷,给你拿不上啥,就挺不落忍的了。”

  三舅扭头冲房梁嚎:“姐呀,姐呀……,我这心啊……”

  我跟三舅说:“三舅,等后街开禁了,咱家的家当,你就收拾收拾用吧。”

  三舅回身抓住我手,说:“全子,三舅给你跪下吧……”

  我扶三舅坐下,说:“三舅,临走,你再带我去趟洼地……,我想给……爹妈再……再磕个……头……”我哭得说不下去了。

  跟三舅在洼地那给爹妈磕了头。我又去了趟玉良家。咋说也是回来一趟,得去看看。在舅家光顾着难受了,老婶给带的那包茧蛹子还在背包里没动,正好给玉良父母做礼物。

  还是刘嫂来开的门,一看是我,她“妈呀”一声叫,说:“你咋回来了?”

  我强笑笑说:“来给大爷大娘拜个年。”

  “快进屋,快进屋。”刘嫂说:“作孽啊。”

  待我掀起棉门帘子进屋时,玉良母亲拍着大腿叫:“天妈呀,你咋还敢回来呀?”

  “大娘过年好。”我一个礼还没行完,玉良母亲赶紧拉我坐炕上。

  我看玉良父亲躺炕头那捂着棉被,就问:“大爷又犯病了?”

  “谁呀?”大爷睁开眼看,他认出了是我,说:“是全子啊?你没和玉良在一块儿?不是打信不让你们回来吗?你们这些死孩子啊,啥时能听老人的话啊。”说完,他就闭上养精蓄锐不吱声了。

  看那样大爷说话挺费劲,还不住地咳嗽。

  “你就消停儿地养着吧。”玉良母亲对我说:“全儿呀,啥时到的?”

  “昨个儿。”

  “咋不到家来啊?夜里在哪存的?。”玉良母亲轻声的问。

  “在三舅哪存的?”我咬牙挺着,心想大爷这样,不能在这哭。

  玉良母亲挺加小心地问:“那后街的事……”

  我实在是忍不住了,强憋住哭声,任眼泪往下淌,我说:“大娘。我家……,没了……”

  “你说这小日本子,挨千刀的,那就是一群畜牲啊。整个后街,一百多口子人啊……”玉良母亲盘腿坐炕上骂。

  我把眼泪咽回去,问:“大爷病几天了?”

  “哪来的病哎。”玉良母亲拍着大腿说:“这是让日本子抓了去,过了堂。”

  我吓了一跳,问:“为啥?”

  “说是小良子犯了国事罪,硬是跟你大爷要人啊。你大爷哪能说啊。这就不管脑袋屁股地打呀,还使煤油往肺管子里灌,你说你大爷这年纪了,哪呛得住他们这折腾哎?”玉良母亲说:“连他大哥、二哥都给过了堂,他大哥耳朵给打聋了。二哥,腿,压杠子,压断了。”

  “这都啥时的事?”

  “腊月二十六。”玉良母亲说:“眼瞅就要过年了,你说男人都给整进了笆篱子,家里光剩下老婆孩子,咋整?我这就找他三哥,托人,使上钱。好歹地算是把人给弄回来了。”

  玉良父亲一直躺着没动,这会儿,他说:“告诉小良子,咳咳……,不能回来啊……”

  我心里闹腾得不知说啥好,就把那包茧蛹拿出来说:“大娘,这是老婶给我爹妈带的……,他们吃……吃不……”我把茧蛹递给大娘,说:“你和大爷留着吃吧……”

  “我苦命的孩儿哎……”玉良母亲抱着我,跟我一起嚎淘大哭。她边哭边祖宗八代地骂小日本。

  过了一会儿,玉良母亲让刘嫂找了快黑布,撕了一条,戴在我的胳膊上,说:“孩子,你下步打谱儿咋整?”

  我说:“还找老叔去。”

  只有回老叔那了。我想,这大概就是我的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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