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老小说 > 乱世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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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下)(100)

2019-10-27    作者:不详    来源:m.9969xs.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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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着就声,门一开,连风带雪地进来个小老头儿。

  “哎呀。”老叔赶紧给那小老头儿拍打身上的雪,说:“咱都说好,晌午我就去叫你;你看你呀。”

  “我能等得了嘛。”小老头儿说着,就瞅我。他一把抓过我的手说:“这就是全子?”

  老叔就笑。

  小老头儿上下端详着我,跟老叔说:“凤翔啊,你真没走眼。这可跟赵教官是丁点儿都不差啊。”

  老叔跟我说:“快叫尚大爷。”

  尚大爷。这小老头儿姓尚?我给小老头儿行了个礼,叫了声:“尚大爷。”

  老叔又拉过川子舅,说:“久川,尚大哥是我在奉天讲武堂那暂的老同事。”他扭头跟尚大爷说:“尚大哥,这就是川子兄弟,全子的丈人;我跟你说过的他川子舅,那个大熊瞎子。”

  “哎。”尚大爷双手扶着川子舅两胳膊肘子,说:“真是个黑铁塔呢。”

  “嘿嘿。”川子舅冲尚大爷叫着说:“老哥,你做了件好事啊。”这就拉着尚大爷上炕里坐。

  “得,你几个先唠着。我得赶紧走了,一会儿看孩子们乱营子了。”老叔跟川子舅说:“久川,别叫尚大爷走啊。”说着,就出去了。

  川子舅跟尚大爷坐炕里那;他拽过被,盖俩人脚上,就叫我,说:“全子,赶紧整水啊。”

  我这就赶紧倒水。

  川子舅掏出烟,递给尚大爷一根儿,说:“大哥,高寿啊?身子骨还结实不?”

  “你那个,没劲儿。”尚大爷笑笑,说:“啥高寿啊;小哩。再过个年儿,才满一个花甲。这身板儿,扛个百八斤儿的,还凑和。”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个烟荷包,卷上一根儿大老旱,把烟荷包扔给川子舅,说:“尝尝这个,味正。”

  “行。我尝尝。”川子就也卷上一根儿大老旱,点着,抽了一口,说:“嗯,不错。”这就跟尚大爷说:“大哥,听凤翔说,多亏你给他出了证明,他这才……”

  “不值一提。不值一提。换谁,谁都能。”尚大爷抽着大老旱。拍拍跟川子舅的大手爪子,说:“兄弟,别看咱老哥俩这是头回见面儿。那你的事,全子的事,你们一家子的事,凤翔都给我讲烂了。”尚大爷冲川子舅竖着大拇指,说:“佩服。佩服。我是打心眼里佩服啊。”

  我听着尚大爷的话有点悬,老叔都跟他说啥了,叫他一个劲地佩服佩服的?咱这一家子有啥好佩服的?我细瞅尚大爷那长相,去掉他那白发鹤须,去掉他脸上那皱纹;再瞅他那尖下颌,那薄嘴唇,那两个离得贼近的小眼睛,那就是个活灵活现的尚丛义啊。那眼前这个尚大爷能是……?我给尚大爷和川子舅端上水,问尚大爷,说:“大爷,听我叔说,新来的场长叫尚丛义,你老也姓尚,那你们……”

  “哈哈哈哈。尚丛义是我儿子。”尚大爷拉我坐他身边说:“你叔早跟我说了,他儿子玉良跟丛义是同学,跟你也是同学。你说这不是缘分,是啥?就是缘分,是天意啊。”

  “大爷。”我说:“这是真的?”

  “这孩子,儿子还有假。”尚大爷赚着我的手,跟川子舅说:“兄弟,我说咱这见了面了,那就是天意,你还别不信。”

  “嘿嘿。”川子舅抽着烟笑。

  “你看你笑。”尚大爷说:“当着真人,我不说谎话。我这一辈子啊,心里核计的,就是关凤翔……”

  “嘿嘿。”川子舅说:“你这不也有老婆孩儿嘛。”

  “咳。”尚大爷说:“兄弟呀,我就照实里跟你爹俩说吧。我呢,你看着是个老头子;可我自个儿知道,我跟你俩、跟凤翔那是一样的,也是个不得意娘们儿的主儿。咳,我这辈子啊。这要不是凤翔跟我讲了你们的事,我还没核计,这世上哪能有我这路人……”

  我心一紧。

  “哈哈。敞亮。”川子舅说:“大哥。那么说,凤翔跟你也是老铁了吧?也钻过一被窝?”

  “那赶情,我做梦都想来着。”尚大爷说:“咳,兄弟呀,咱这都不是外人,还都是一套号儿的。今个儿,我是非要跟你爷俩儿说说不可啊。”

  “是。是。”川子舅说:“说说,心里痛快。”

  尚大爷喝了口水,说:“民国十年(1921年),家里穷,我从克东上奉天投奔一个远房亲戚,那亲戚托了个人,介绍我在奉天讲武堂干杂役。那会儿,我就乐意瞅讲武堂里,那些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你说我就盯上了凤翔,有事没事得就等凤翔出来,核计能跟他搭个话儿。第二年,那个亲戚给我说了个姑娘,我也就稀拉糊涂地结婚了,跟着,就有了丛义。可就说是身边有了媳妇儿,我还就是跟媳妇儿整不上来;媳妇儿就跟我闹。又过了一年,凤翔毕业留在讲武堂当了教员,我心里这个乐啊。可咋说凤翔人家是有文化的,咱是个干粗活儿的杂役,我还是没敢跟他说上话。民国十四年(1925年),郭松龄反奉露了馅,讲武堂里有个叫赵泽霖的教官也给瓜连上了。那年的12月23号,赵教官和他老婆在奉天小河沿被砍了头。出事的前几天,是个下晌儿,我收发室分邮差送来的信。赵教官的老婆来了,她叫我替她找一下凤翔,说赵教官让凤翔上她家去一趟。我一听,美得心砰砰直跳。心说,到底能跟凤翔说句话了。我搁下手里的活儿,就跑到凤翔讲课的那间教室,敲了敲教室的门。凤翔开门问我,啥事?我说,关先生,赵教官让你上他家去一趟。凤翔不冷不热地跟我说,知道了,谢谢你。这要换别人,咋的也不能把这事搁心上;可我不行啊,就说凤翔是不冷不热地跟我说了句,知道了,谢谢你。你说我这心里头是咋想,咋都觉乎着,凤翔是乐着跟我说的那几个字。我是白天想着凤翔冲我乐巴叽的模样,心痒痒;夜里我梦见凤翔抱着我说,我想亲你。我拱被里美得直淌眼泪,直跑马。可谁曾想,打那天以后,凤翔就离开了讲武堂。我也多少知道了点儿,凤翔跟赵教官的事;这心啊,忽悠一下子就掉进了冰窟窿,跟老婆干那事,更没兴头子了。那二年,老婆也不跟我打了,是转着磨磨地偷男人。我呢,明知道老婆偷人,楞是一点也没往心里去;就像老婆压根儿就不是我的一样。到了民国20年,9月18号,小日本炮轰了北大营,我就打谱要回克东老家。老婆说死不跟我走,我就领着10岁的丛义回了克东。”

  “是啊。”川子舅说:“那你就一个人扯着孩子干熬着?”

  “兄弟呀。”尚大爷说:“你是不知道啊,咱这旮瘩是乡下,那就是真个搞破鞋啥的,满屯子是没有不知道的。你说我又不搞破鞋,就得意爷们儿,总觉着坷硶,也不敢找爷们儿。这心里头有凤翔,想急了,唸叨着凤翔的名儿,自个儿整出来,也就得了。你别看我没多大文化,我可是记住了一个词儿,‘单相思’。我这可算是明白啥叫相思了。丛义小那暂,也有人给我提亲,都叫我挡回去了。屯子里的人都说我有纲,说1能憋得住。我心里话,你们知道个屁。万万没想到啊,35年,整整35年;我这临老临老,又见到了凤翔,这都是老天爷看我心诚,看我没坏了名声,老天爷知道我想凤翔,这就把凤翔给我送来了。我呀,这心,是哭了又乐,是乐了又哭啊。我哭我打年轻就想凤翔兄弟,是想了这一辈子,他都不知道;我呢,也没敢跟凤翔张这个嘴。我乐的是呢,我这辈子还能见着凤翔,还能跟他当面说,我想他啊。”他说:“这从打去年,我又见到了凤翔;凤翔又跟我唠了你跟那个大头兄弟的事,也跟我说了他跟全子的事。川子兄弟,你说你有大头那么个好兄弟,你说你歪歪咧咧的,话都说不全乎了,咋扎咕也没用,还就大头兄弟那一声吆喝,你就好人一个了。你再说全子,跟了凤翔这么多年,是从林甸追到安东,从安东又追到沈阳,这又从沈阳追到克东。真啊,这要不是凤翔跟我说,要不是今个儿我亲眼瞅见你俩来。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信,这世上男的跟男的,也有这样的好事啊。我就说是老天爷有眼,没叫我白核计。我呀,我跟凤翔那真是……,值了。哈哈。哈哈哈。”

  听尚大爷这一说,我这心里那酸劲儿真没法儿提了。脑瓜子转得都是老叔跟尚大爷在被窝里抱着搂着地啃,吭叽吭叽地滚着叫。

  “嘿嘿。”川子舅说:“你这也是老来俏,凤翔老哥那也不是说谁抱,就能抱着的。你抱着了,是值啊。”

  “我到是想。哈哈。”尚大爷跟川子舅说:“兄弟,你是不知道啊。”他说:“去年开春,我听儿子丛义说,他新去的那个农场里,有个在奉天讲武堂干过事的人,问我认得不。我问我儿子,那人叫个啥呢?我儿子说,叫关凤翔。我这一听,脑瓜子忽悠一下子。这就说啥也等不得了,赶紧叫我儿子领我去看看。到了农场,远远地见一帮人正搬的搬、扛的扛地卸木头,我儿子就跟看管的人说了说,那人就把正扛着大木头的凤翔叫了出来。我看着凤翔,叫着他的名儿,说,你不认识我了?凤翔摇摇头。我说,我是老尚,是在奉天讲武堂当杂役的老尚,那年,赵教官出事,是我……我这话还没说完,凤翔拉住我手,说,是尚师傅,哎呀,这么多年了,你好啊?我抹着眼泪说,好好。其实,我这心里难受着呢,心说,我可不好咋的,想你都要想死了。我就拉着凤翔的手唠啊唠,这三唠两唠的,也就知道凤翔是为啥给发配到这旮瘩的了。我一看,凤翔那,睡的是地窨子,干的是没人干的活儿,吃的就更甭提了;我就跟儿子说,赶紧想啥发子把凤香给我整出来。我儿子打发人拿着我写的证明,是又上地区,又上沈阳啊,跑了一溜十三招,费了有小半年的洋劲,这点才把凤翔整咱屯子这来……”

  川子舅又给尚大爷点上烟,说:“这事儿,可不他妈的费劲嘛。”

  “我这说到哪了?”尚大爷抽着烟,说:“……到了咱屯子,凤翔没地场住,就先搁我这存,存了有一个多月吧……”

  我这心咯蹬一下子,说:“那你跟我叔……”

  “瞅把你吓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尚大爷跟我说:“我知道凤翔是你的。”他说:“凤翔来我这头一宿,我是真想叫他光溜地抱抱我;干我,我都乐意。”

  “那你……”川子舅说:“你帮了凤翔那么大的忙。”

  尚大爷像没听见川子舅说啥,他接着自个儿的话茬子,说:“……头一宿,我跟凤翔喝着酒;借点酒劲儿,我跟凤翔说,兄弟,35年前我就看中了你。凤翔一愣,紧瞅着我说,我咋不知道。我说,我没跟你露过,光搁心里头想,你咋知道。凤翔说,你看,你咋不早说,咱男人跟男人投脾气,做个朋友,拜个把子啥的,多好。我直着眼瞅凤翔,说,我想你,想了35年;是想,跟你能比把子还近乎;我是想把身子给你。我跟凤翔说,我知道点儿你跟赵教官的事。我说,我也是跟你一样的人。这整天介地想着你,跟老婆就做不来,老婆也走了。这么些年,你没少在我梦里做得我直跑马。凤翔盯盯地瞅着我,两颗眼泪瓣子顺着大脸蛋子滚了下来,他跟我叫了声大哥,站起身,走到我跟前,一把搂住我,说,苦了你了;好哥哥。凤翔这冷不丁地一抱我,还给我抱蒙了,也不知是高兴的还是委屈的,我就跟个小孩子似的,紧搂着凤翔的腰,脸拱在凤翔的肚子上,哭出了声。我哭着说,凤翔啊,我多想把身子给你啊;真能跟你睡一宿,叫我死,我都不带眨吧眼儿的。我说,我这辈子,就指着你,指着丛义,才活过来了。我说,我高兴,高兴能跟你抱着了。我仰脸看着凤翔,够着够着要跟凤翔亲个嘴儿。就这会儿,凤翔端起酒盅,说,哥,我敬你一个。喝了酒,凤翔跟我说,他已经有了全子了,这就把全子跟他的事,还有你这个老黑子跟大头的事都跟我说了。我一听,啥都明白了。这我跟凤翔说,兄弟,你老哥还没糊涂;今个儿能给你抱抱,我知足了。我说,你就是真想用我的身子,我也有愧呀……”

  我这心刚松快了点儿,又吊吊起来,说:“咋的?”

  川子舅听愣了神儿,夹着的烟卷上,停着那老长烟灰。

  “咳咳。难得咱都是一样的人,我也就不怕你爹俩儿笑话了。”尚大爷说:“……那天,凤翔也挺为难,是又想跟我近便,又拿咬不下牙。我就跟凤翔说,好兄弟,能跟你抱抱,我这35年就没白等;能闻闻你身上的味,我就是死了,也阖上眼了。凤翔跟我说,他也是等,等全子。凤翔跟我说,大哥,咱俩就做个哥们儿吧;就像跟川子兄弟那样。我跟凤翔说,哎哎。我说,我想了你35年,真要给你,也该给你个干净身子,可我这身子埋汰了。不是跟娘们儿,那不算事。我说,我这身子跟了,跟了我儿子……”

  “啥?”川子舅一楞,老长的烟灰掉在炕上。

  尚大爷跟他儿子。跟尚丛义?那个领着女朋友逃出林甸的尚丛义,那个新来的农场场长。我真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我跟凤翔说,我身子给了我儿子。”尚大爷说:“康德九年(1942年),丛义领着他对象跑出了家,到林甸那会了他同学去了关里。以后就一直没了信儿。到了1950年,抗美援朝那暂,我接着了一封信,是丛义打朝鲜邮来的,说是在朝鲜打仗。这就又没了信儿。到了仗打完了,丛义挂着奖章回来了。他是受了伤,转业到了克东的一个林场。要命的是,丛义伤的不是地方,正伤着了命根子,两肾子没了,老二到是还能硬;可打不了籽啊。媳妇儿一听这,走道了;丛义也不找了,也没法儿找啊。丛义临去林场那天夜里,我眯眯糊糊地就听丛义躺被窝里爹呀爹的叫。我扭头看,见丛义闭着眼,呵呲呵呲地喘,被窝那旮瘩紧着动。我知道我儿子在干啥,我常那么干。心里这滋味就别提了,你说我那干,咋地也能放出来,去去心里的火;可我儿子丛义,他放不出来,他的火总得那么憋着,憋得都不长胡子了……我呀,一心疼儿子,也顾不得啥了,就悄没声地挤进儿子被窝,说,儿子,难受,就用爹吧。丛义抱着我,哭了。打那儿,丛义隔三差五地就回家来看我,咱爷俩也就又是父跟子,又是俩口子了……”

  我听得心里直冷。

  “咳。”川子舅说:“啥罪都得遭啊。”

  “我不那想。”尚大爷说:“我得好好活着,心里揣着凤翔,活得棒棒儿的,好好伺候我儿子;我多活几年,我儿子就能多高兴几年。你看,我这还又见着了凤翔,多好。”他说:“凤翔一听我说这事,还是过意不去。我跟凤翔说,这不挺好嘛;我想了你35年,总算听见你跟我叫哥哥了……”

  “哈哈。谁叫哥哥了,久川吧?”随着说话声,老叔推着门进了屋。他拍打着身上的雪,把手里拎的一刀猪肉和两瓶子酒递给我,跟尚大爷说:“老三家整了点肉,我去匀了点。呵呵。”

  “那你留着明个儿吃吧。”尚大爷说着穿上鞋下了炕。

  川子舅紧着叫,说:“咋走啊?”

  “走?”尚大爷说:“赶紧穿巴上、戴巴上,都上咱家去。”

  “大哥。”老叔说:“在这吧。”

  “跟我外道,是不?”尚大爷说:“早起我就都安排好了,没准儿这都做好了。丛义下晌儿就能到家,正好,全子跟久川也赶上了。赶紧的吧。”

  “好好,赶紧的。”老叔这就招呼着我跟川子舅说:“快走吧。”

  临出门,川子舅叫我把那两瓶子酒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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