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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身在宝山不识宝

2019-12-11    作者:淳于兆玄    来源:m.9969xs.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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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酒也怕巷子深。

  皇都歌舞厅要后来居上,在激烈的行业竞争中生存,只好把霓虹灯装在繁华的深南中路上,通宵达旦,闪烁不停。不然,谁会知道“格兰云天”后面还有一个“皇都”?

  席叔和天薰按照地图,冒着暑热,很快就找到了“皇都”的广告牌。可看去看来,才知这是拉“虎皮”做“大旗”。实际上,“皇都”离深南中路远着呢!

  沿着格兰云天大酒店与天虹商场间的通道往里走,差不多找了近千米,三弯两拐,总算在一栋厂房前找到它。

  深圳房租年年涨,关内关外两重天。近年有精明的厂主把工厂往关外、甚至东莞地界迁。

  工厂搬走,人去楼空,按理说应该冷清、萧条。恕不知,你方唱罢我登场。那证券部、保龄球馆、麦当劳、肯德基、比萨饼、仓储超市、音像城、夜总会、歌舞厅等应运而生。似乎是花开花落,自然法则总染得这里姹紫嫣红,春光无限。

  皇都歌舞厅租了一栋厂房的第三层,外面看来,并不起眼。除了墙上有霓虹灯与广告牌外,马赛克的墙面,千篇一律的大面积钢窗,几乎不像是娱乐场所。

  出彩就在厂房后边有块空地,原是工厂的储料场,周围的高山榕树一颗紧挨一颗,长得挺拔参天。绿色的树冠,悬垂的气根,枝繁叶茂,葱笼似带。默默无闻地陪衬着堆积如山的货箱,从未引起过人们注意。

  只有厂房不再做厂房的时候,这料场才有机会展现它不仅空旷,而且阴凉,炎热中还透出另有身价的一面。业主很有头脑,明白脚下有黄金,遂捷足先登,将它改建成室外停车场。

  好钢用到了刀刃上。开业不久,不分白天黑夜,各类车辆都往这里来;购物的,送货的,上班的,游车河的,应有尽有,好不热闹。财源滚滚,平地生出了金元宝。

  “皇都”老板看在眼里,乐在心头。赶紧趁热打铁,傍着停车场装了一部自动扶梯直达三楼。画龙点睛之作,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每当夜幕降临,随着私车、公车的停泊,客人频频上楼光顾。养在深闺无人识的皇都歌舞厅,终于有了出头之日。

  席叔与天薰没想到“皇都”会舍得血本,别出心裁地送客进门。虽然此时正值休息,无法享受自动扶梯传送的舒适,两人仍然兴致勃勃。那意思是说,这步走对了。

  歌舞厅大门敞开,已无半点厂房影子。设计师融入一些豪华游轮的舱房文化,上上下下装饰得有模有样。仿佛要引领欢乐的人们,忘记自己不在陆地,而在海洋。

  所有窗帘也全都拉开,西晒的阳光透过圆形孔洞射进来。长长的光束,投射在拼花柚木地板上,似探照灯般明亮。看得出来,地板刚擦洗过,光洁如新,一尘不染,而且打过蜡。自然的照度,清新的空气,保持着开场前最后的宁静。

  舞台并不大,层高也有限,没法和音乐学院的演奏厅比。半开的金丝绒幕布缀满闪闪发光的亮片,非常扎眼,衬托出商业表演的气氛。

  环顾四周,舞池外是一圈平台,帷幔悬垂,分隔成小间,有些歌剧院包厢的味道。天薰心想:“这场地真不错,不知音响效果如何?地面没坡度,壁上全是吸音板,台上也看不出有反射罩,要是不用麦克风,声音可能传不远……”

  席叔和天薰完全不同,他没心思去观察歌舞厅的陈设与构造,只想找个知情者打听,这“皇都”究竟谁说了算?

  离开场还早,台上台下没有一个人,只是吧台那边有动静,不时传出摆弄杯盘的响声。

  寻声而至。席叔见一个中年调酒师正在把高脚杯往架子上挂,动作熟练,十分老到,目不斜视,一门心思全在活计上。

  “师兄,能不能给两杯柠檬茶?”席叔没进过酒吧,觉得这么叫也不会失礼。

  对方白了他一眼,只顾整理酒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席叔突然提高嗓门:“师兄,给两杯柠檬茶!”

  “有没搞错?老先生,现在还没营业,你没见我忙不过来吗?”也许是职业习惯,调酒师就怕客人大声嚷嚷。

  “天气太热,我知道未开张,钱不用找了。”席叔模仿外国电影情节,扔两张港币在吧台上。

  这汇丰银行钞票,有醒目的雄狮图案,横竖看来绝对威武可爱。调酒师一见,二话没说,很快送出两杯柠檬茶。金黄色的液体,浸泡着透明冰块,清凉得快要溢出来。

  “老先生,夏天这茶没冰品不出味儿,您老要不喜欢,我另斟杯不加冰的。”调酒师极力施展待客技巧。

  “不用,我喜欢冰。唱歌的人习惯先喝点冰水润嗓子。”席叔外交还行,接下来便问:“师兄,想唱歌得找谁?”

  “谁都不用找,开个包间,想唱就唱。嘿嘿!还可挑个甜妞陪着唱呢!”

  “您搞错了,我是说去台上唱。”

  “台上唱?”调酒师一脸茫然,“老先生,您是说唱‘夕阳红’吧?这里可不时兴。要不,您去老干活动中心看看,出门往东就两站路。”

  席叔听罢哈哈大笑,“瞧!我只顾冰茶好喝,忘了告诉您,是音乐学院的涂老师想来这里抄更。”

  “啊,原来如此。”调酒师点着头,随后想想还是不对劲儿,他反问:“涂老师是小姐还是先生?”

  “你放心,我带来的可是帅哥!肯定叫座。”席叔说着回过头来找天薰。

  虽说天薰对舞台、舞池、座位等都感兴趣,四处张望的同时,也注意着席叔的一举一动。一看席叔朝自己挥手,就知道今天已经有“戏”,连奔带跑来到吧台边。

  “师兄,这就是音乐学院的涂老师。还拿得出手吧?”席叔幽默地对调酒师说。

  “哎!老先生,您真会开玩笑。小先生哪像教书的,分明是个明星像,别说唱,只要上台一站,准能迷住一大片。”

  “大叔,承您夸奖。我真是教书匠,想暑假来这里赚点外快,您要多提携啊!”

  调酒师一听这么恭维他,一时兴起,竟夸下海口:“你们算是找对了人。只要我与老板说一声,包你们挣个好价钱。”

  “师兄,啥时才能麻烦老板来看看,涂老师想快些上台啊!”

  “老先生,先别急,我还没弄清楚,你们是想搭班呢,还是想驻场?”

  “搭班吧,凃老师就一个人来深圳,这样想来简单些。”席叔根本不懂游戏规则,只是想当然地说。

  “那我得先找找正在这里演出的班主,最近是内地来的一个歌舞团在表演……”

  不等调酒师说完,天薰就觉得搭班不是办法。他想:“我那些歌怎么与人家的表演风格统一?胡乱凑在一起,那叫什么艺术?班主?不就是穴头吗?……”

  天薰越想越不对头,本能的清高让他立即转舵。“经理,咱还是驻场吧!我们有这个实力。”

  猛听天薰这么称呼,席叔一愣,差点没笑出声。但是,他很快就镇定下来,反复告诫自己:“千万别笑!让调酒师看出破绽,那会坏大事。”

  席叔拿起冰茶晃了晃,面不改色地说:“师兄,不好意思,涂老师还是想驻场。我看,这得麻烦您尽快向老板引荐。”接着他又加些“润滑剂”,“事成后,我不会亏待您!”

  “老先生,看您说到哪里去了?出门靠朋友,在家靠兄弟。不帮百不帮!我刚才只是有点纳闷,这搭班是不得已的事情,老师有本事,何必跑龙套?要红!就要驻场。一个场子叫得响,十个场子也叫得响!”调酒师看看手表,“不瞒您说,老板不会这么早过来。吃这碗饭的人,没一个不是夜游神。你们四处转转,等我手头的事忙得差不多了,我再与老板通报一声,老板可是爱才鬼。我也是他从广州那边挖过来的。”

  话说得这么明白,席叔与天薰也不便再催促。等就等吧,只要有人关照,就不愁接不上火。

  席叔把柠檬茶递给天薰,两人先是坐在吧凳上喝,急迫的内心,实在难用外在的优雅来掩盖,连这雀巢饮料也提不起精神。索性拿起杯子边走边喝,恨不得时间过得快一点,尽快把唱歌的事定下来。

  谁知这一等,就像被挂在空档,再没人关照与理会。

  为了消磨时间,两人四处转悠,把前台、后台、化妆室、大小包间、甚至洗手间都看了个遍。可总不见调酒师来通知他们。

  直到红日西沉,场子里有人走动;厚厚的门帘已经放下;窗帘重新拉上;救生圈式的壁灯亮出柔和的光环;小桌铺上桌布,摆上鲜花、烛台;大幕则已合拢,不时传出小号的吹奏声……整个歌舞厅不再沉寂,欢乐之箭已在弦上。这时才听人说,莫老板来了。

  “皇都”能搞得如此这般,这和莫老板的投资策略很有关系。莫老板是宝安当地村民,没读过几年书,说不上有什么文化底蕴。因老家的土地被政府征用,也就顺理成章“农转非”了。不再种田,做起生意。先倒服装,后卖文具,开桌球城,租售录像带,开放映厅。凡是时兴的东西,都敢试一试。而且,大都还和文化沾边儿。

  如今拥有皇都歌舞厅,算是风光到了头。衣着入时,言谈举止为之一变。开口港澳,闭口流行,再说则讲究品味。一听来了音乐学院的老师,他先还有些兴趣,认为这不仅可装点门面,而且还能提升档次。当见到涂天薰后,又觉得与自己的期望值相去甚远。

  这位土生土长的广东人,身材偏矮,皮肤黧黑。生意场上打拼多年,劳力劳心,四十出头并未发体。若论长相,实属普通。短鼻厚唇,宽肩上架着一个瘪脑袋,齐颈的长发实在有些不适宜,宛若一蹲狮身人面像。这一点,他有自知之明,从不爱在社交场合抛头露面。

  一看涂天薰比自己高出一头,赶紧把墨镜拉下一点,盯着涂天薰脸面细看:“哇!哪里来的黑灶神?敢说比我还黑!”莫老板心里就鼓捣开了,重新扶正墨镜,面无表情的坐着。并未流露出自己已经不愉快。

  因他的美学原则从来就是这样:黑就是丑!如果再加上身材高,那就是无发掩饰的丑!他选择驻场歌手:一是女性,二是姿色;靓仔则要年轻、白净、细皮嫩肉那种……,至于声音,他觉得喇叭里传出来都差不多,只要对得上节拍,都蛮好听。因为客人是冲着漂亮脸蛋鼓掌、点唱,不会对声音过分挑剔。

  莫老板靠在沙发上,短脖上戴着相当粗的金项链,不像饰物,倒像链条。墨镜也懒得摘下;翘起二郎腿,露出黄白相间的编花皮鞋。晃眼一看,还真有点文化人的风度。

  他问天薰:“老师在学校里教些什么歌?”

  “主要是艺术歌曲,也有歌剧选曲。”涂天薰回答得认真而简练。

  “莫老板,这是涂老师【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⒐⒐⒍⒐xs.com】开独唱音乐会的主要曲目,您看看哪些适合在‘皇都’演唱?”席叔毕恭毕敬递上节目单。

  谁知莫老板把戴着金戒指的手一抬,表示不用看。“老先生,我没时间看,您说说就行。”

  席叔只好从命:“艺术歌曲有:多情的土地,唱唱我这身新衣裳,春天里,叫我如何不想他,可爱的一朵玫瑰花……”

  没报出几个歌名儿,莫老板已经听得不耐烦,“老先生,别念了!知道吗?您这些新歌全是没有市场效应的!客人不会喜欢。要是‘皇都’唱这些,客人会走得一个不剩!咱们只好关门。我告诉您,现在最流行的是粤语歌。国语歌要是台湾、香港的也还可以。不过,台湾校园歌曲过时啦!什么‘澎湖湾’呀,‘读书郎’呀,统统都是小儿科!没有激情,客人也从来不点。”

  涂天薰见莫老板趾高气扬,始终戴着墨镜,不肯露面,心里就憋着一股子气。“莫非他患眼疾?如果是这样,倒也不必计较这人是否懂礼貌。”他以这种方式宽容别人;也说服着自己,看来也够大度。可越听莫老板那些只为生财,唯我是尊的说教,涂天薰又不免还是有些看法,至少明白这里追逐的和自己喜好的完全是两回事儿。

  他这人很怪,凡事就喜欢比较。不管恰当与否,这回居然将莫老板与意大利专家扯在一起:“贝基奥吉听唱戴着墨镜,说话却从不戴眼镜,把同行竞争变得亲切廉明,谁不敬重?这莫老板凭什么比老外还牛?目中无人不说,还把自己的观点强加于人。依我看,除了是个半壶水,不就有几个臭钱吗?这歌不行,那歌不行,哼!要不为了席叔,我还不想为他这五斗米折腰……”

  莫老板见席叔与天薰没什么多话说,越发显得傲气十足。话锋一转,竟赤裸裸地叫板:“老师,我忘了问问你,你们音乐学院教粤语歌吗?”

  一听莫老板问到自己,涂天薰只好如实说:“粤语歌吗?也教,不过很少。”

  “哇,不错!你在内地也会教粤语歌?少见,少见!”莫老板的眼镜还是没有摘下,“教些什么歌呢?”

  “我编选过一首南音:《歌唱农村新面貌》,很有广东地方特色。”

  “南音?哇!这就太土啦!现在深圳连农村都没有了,音乐学院怎么还教这个?大概你不懂什么是真正的粤语歌,也很难唱吧?”

  涂天薰很不服气:“莫老板,我选南音的目地,在于让学生拓展视野,把握一些地方民间音乐韵味。对不起!我不知您不喜欢乡音。我想,用任何语言唱歌,土气不土气,好听不好听,旋律是第一位的,语言则可以翻译、编配。粤语必竟是我国方言,想来不会比外语难吧?”

  “当然,当然!”莫老板皮笑肉不笑地说:“我这歌舞厅讲的是艺术品味,不会粤语歌哪能算新潮?更不能算流行音乐。没有热闹气氛,就吸引不住客人。我看老师适合在音乐学院教书,不适合在歌舞厅表演。”

  “哪是这样?教学与演唱只是不同的艺术实践。莫老板,涂老师是男中音,开过独唱音乐会,也出过唱片,在全国比赛还得过一等奖。让他唱唱拿手的歌怎么样?”席叔极力游说。

  “中音?啊,我看差距就在这里。老师为什么喜欢温吞水?不冷不热,多没劲。来这里上台就得单挑,必须唱高调。越高越值钱,越高越受欢迎……”莫老板喋喋不休地发表着高见。

  天薰与席叔在一旁哭笑不得,没想到“皇都”掌门人居然会以音高来评判乐器演奏的优劣,照他的标准,不管演奏技术如何,大提琴就永远不如小提琴,因为大提琴发出的声音,天生就比小提琴低得多。这真是学生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难道这时还要来个音乐启蒙教育?天薰再认真,也没心思在这里白费口舌。他认为:有钱人对艺术的理解有自己的喜好,非学术争鸣时,最好海涵,以免弄得人家下不了台。本是找碗饭吃,给不给不重要,最主要看自己吃不吃得下。

  席叔就怕天薰发难,几次暗示着不要插话,他生怕天薰不明白,连连做出体育比赛的暂停手势,天薰心领神会,知道有戏没戏决不指望这家。

  讲演够了,莫老板在烟灰缸里灭掉香烟,笑着从沙发上站起来,他并不认为自己的音乐见解会有什么谬误,照样谢绝来人加盟:“两位老师,今天就到这里吧!我还有许多其它事务要处理。你们若有时间,等开场后看看我那些歌星怎么飙歌,怎么表演,客人怎么点歌,也许对老师以后教粤语歌还会有帮助,我就不陪你们了。”

  已经料到老板会来这套,天薰反倒格外清醒:“谢谢老板好意,我们也没时间久留,祝‘皇都’生意兴隆。以后有机会咱们再来捧场吧!”

  谁怕这道逐客令?只差一点点,天薰就把下句放出来:“此处不留爷,必有留爷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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