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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皮车厢缓缓滑动,连生看到男人追着车厢跑,边跑边挥手,车厢里很多人都把头伸出去对着窗外挥手,连生没动,握着自己的的手,觉得从来没有捏的这么紧过。
他是男孩子,不想在大庭广众下忍不住眼泪。舍不得闭眼,就只能这样。
透过狭小的缝隙,他看到银锁停下来,他知道男人在凝望,凝望远去的列车,直到再也看不到。
"他是你什么人?"对面一个声音好奇的问
"我刚才看见你的录取通知书了,我们是一个学校的。"剃着短短头发的爽朗男孩显然很为这样的巧合而高兴。
漫长的旅途因为有了同伴而不那么难熬,交谈中连生发现这个男孩竟然和他在同一个县城上学,只不过男孩是县城本地人。两人虽然录取的院系不一样却能在火车上遇见也算是提前认老乡了。
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扯聊天,车窗外的天色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昏暗。
喧闹的车厢逐渐止息下来,广播里放的是曾经风靡一时的电视剧《渴望》的主题曲"好人一生平安"
柔缓的女音吟唱如泣如诉,淡淡沧桑流泻,仿佛穿透岁月来到眼前:
有过多少往事
仿佛就在昨天
有过多少朋友
仿佛还在身边
也曾心意沉沉
相逢是苦是甜?
如今举杯祝愿
好人一生平安
谁能与我同醉
相知年年岁岁
咫尺天涯皆有缘
此情温暖人间
一阵倦意袭来,连生闭上眼--
雪白嫩黄的水晶梨搁在小桌上,在列车微小的颠簸中滑动磕碰,仿佛安享着一个静谧的幽梦。
列车呼啸着驶入一个隧道,整个车厢忽然陷入黑暗,在巨大的钢铁车轮迸发的轰隆声中,连生的眼前慢慢幻化出一条五彩斑斓的虹。
第二部
01
连生考上的是北方一个省会城市的著名高校K大,虽然没能去成北京--全国莘莘学子心目中向往的双子星,但这所闻名遐迩理工科大学的科研水平在全国首屈一指,毕业生历来以极高的出国率为人乐道,连生报考的专业也在该校排名靠前,除了地域,实在也没什么好不满意的。
在高考后学生们集中估分时,学校对连生他们几个尖子生抱了很大的期望,校领导特别召集常年带着高三的老师们开会,商量为着几个伢填报志愿的事--既要好又要稳,孩子没经验,可不能叫他们一失手自毁前程。
连生是班里的化学课代表,人说化学是第二门外语,升上高中后连生就对琐碎的公式与晦涩的外国字母表现出极高的天分和悟性。K大是这帮把年轻时代没能实现的梦想在粉笔灰中宣泄消磨的人商量出的集体智慧。为这,连生闹过别扭,他不明白他自己的事怎么就变成服从统一战线式的学校安排了,还有人身自由没有?
姑且不提人身自由这个时髦词,去首都读书是这个农家少年的打小的想望,十年寒窗,不进京算什么成功呢?石溪村太小,县城太窄,银锁虽然能抚慰连生的人,却熨不平他的野望他的心气,他太渴望在一个广大的世界中获得力量证明自己了。
可这个破败家里的现实难处又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刺痛着他,至少从消费水平和生活支出上考虑K大就是个好得多的选择。因为是老王家的独苗子,连生享受着和村里富户里的孩子差不了多少的吃喝待遇,脾气一拗上来更是谁都降伏不住,出身寒门却没受过什么委屈。随着年龄渐长,观察力天生就比同龄人高出一筹的他慢慢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不是谁都拿他当宝贝,除了银锁他的细叔天下再没有人在意他皱眉还是生气把他放在心尖尖上疼着护着。连生模模糊糊的感觉到支配着这个世界的还有另外一种力量,他的细叔也不具备的力量。在这个力量面前,他们一家都是那么无力的任揉任搓,如果可能他只想替银锁叔扛下所有的重担。
那个男人,对他,恩重如山,情深如海。
在一笔一划写下K大的时候,连生不再犹疑。
又到农闲的时候,这几年外出打工的农户逐渐多起来,都听说大城市好发财,村里的壮劳力是走了一拨又一拨。这年头粮价一跌再跌,有些志气想头的谁还守着一亩三分地,什么建筑工地,保安公司,出去的人见了把世面,回来时腰包鼓囊,往外掏的都是十元一张的票子,那个滋润劲头可不叫人眼馋死?
刘二流子刘兴不晓得是第几回进城了,二流子仗着有些家底,总嫌锄头把子磨手,刘旺高考落榜后在县城开了家拉面馆,一身黑肉的汉子揉起面来比请来的师傅还出力,面实在人肯干,生意倒也红红火火。刘兴人才没有好赌好喝脑子灵光,前几年不塌实的名声传开后狗见了都嫌,经常看到提着裤子被他老爹追着打,谁知道这二流子一气之下进了城,不知怎么着竟拐回来个妹子,把村里的后生惊的直梗脖子,等到来年妹子下了崽,乐的刘老头差点没变儿子。
"银锁哥,常言道树挪死,人挪活,做人哪心眼可不能太死。穷贱穷贱,人穷就贱,这年头干啥事都只认这个--"刘二伸出三根指头一拈,"人家城里人可比咱聪明多拉……"
"你小子到底在城里做啥哩?"银锁好奇的问
刘二在银锁耳边一阵嘀咕
"夜总会保安?"银锁叫起来
"别嚷别嚷,"看到对方惊异的神色,刘二神秘兮兮的脸上淹不住一丝得意,"别看咱庄稼把式不行,干保安可是一流的。银锁哥,村里多少人拖我给在城里介绍工作我没答应,兄弟我信得过你,这活儿,不是我吹,工作轻松,待遇好,还能认识妹崽儿。"
"一个月能有多少钱?"银锁犹豫的问
刘二伸出一根指头
"能有那么多!"银锁惊的直抽气,心里仆仆翻腾着,这个家里太需要钱了,连生奶奶沾不得农活,哥哥要吃药,地里的东西卖不出金,还得看老天爷脸色,最要命的是连生来年的学费还没着落,他并不在乎在哪里干什么,刘二总能摸着银锁的心思,带些生钱的门路给他,衡量着在家种地与外出打工的收入,银锁心动了。
可是一念到家里的景况,银锁热起来的一颗心又直直沉坠到水缸里。
连生奶奶年近七十,时常犯病,金锁衣食住行都要人伺候,家里根本离不得人,这时候偏偏又没个帮手。是啊,出得村的汉子不是光棍的家里都有个婆娘看门,一个好女人不仅是庄稼汉的帮手更是守护后方的门神,有了她们,城里挑砖的男人才不会因为惦记一家老小失了准头砸了脚。
心情矛盾的银锁思忖着,他就像一条离岸的鱼,焦虑的挣扎扑腾,却被金钩牢牢钩住,钩破鱼唇也逃脱不得。
谢绝了刘二流子的好意后,心情有些阴霾的银锁慢慢的走在乡间小道上,晚风吹拂着他粗糙的脸颊,钻进衣角鼓胀起来,高大厚实却略微佝偻着的背,银锁完全没有意识到石溪村的风水雕刻着他,年复一年,一如祖祖辈辈的农家汉,留下一个惊人相似的剪影。
明年开春一过,银锁三十一,放在别家已经是个欠揍的半大兔崽子的爹。
走近家门,银锁的脚步变的轻快起来,虎虎生风,还没进门就听到连生奶奶中气十足喜气十足的咋呼:"连生的信,连生来信了,快念念--"
银锁一听,五步并作三步的冲进门,连生奶奶像抚摩着圣物似的磨挲着宝贝孙子的照片,照片里连生和一个陌生的男孩并肩站在K大明亮烫金的大门前,轩昂俊挺,笑容熠熠。
仿佛被少年阳光的笑容煞要眼,银锁忙揉揉突然烫热的眼角,眼睛却一刻也不舍得离开,大手在不甚清晰的人影上抚个不住。
02
石溪村坐落在大山坳坳里,四面环山,方圆几千里被苍翠蒙蒙的绿屏障重重深缩,延绵不尽。村是捻死只虱子也揩不出肥油的赤贫村,县是国家级贫困县。不过,社会毕竟在进步,要致富,先修路。过去去一趟县城要走几十里山路,现在开着拖拉机用不着半个小时,路在向前延伸,人们的思想也在不知不觉的发生着变化。
不说别的,就说这新一届村长的选举就犹如平地里炸响一颗闷雷。为啥呀?就因为这新选出的村长不姓王!石溪村百来户人家,王姓是村里的第一大姓,光数人口就超过半数,有自己的宗庙和祠堂。村长不姓王,除了文革那几年胡闹,这事儿简直闻所未闻!村长不姓王,咋能服众?这人还咋管?
新当选的村长金三才,要才没才要能没能,要放在几年前就是个给婆姨倒脚盆的玩意儿,金家一夜暴富还不是沾他有钱女婿的光,他选上后,流言传的沸沸扬扬,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又能说啥呢?村里人人参与了投票,这结果是不折不扣的民意!
王姓衰落,德高望众的老村长老王爷气得在家一病不起,村里人叹息过后,听的最多的还是对金三才找个了好姑爷啧啧艳羡,金三才的女婿在县里开了家鞋厂,听说县里领导特别关心鞋厂的发展,拍着他的肩膀鼓励金女婿好好干,这不,合影还放大挂在金家粉刷一新的大墙上呢。
金村长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把这原本划分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各家责任田来了个重新分配。一勺一亩,一点不含糊。这下可捅了连生奶奶的马蜂窝
老王家的十亩三分地一下子给砍掉了一半,那还得了!
那个一个炽热的三伏天,白花花的日头直晃晃的照耀着大地,老牲口躺在树荫下伸着舌头直喘气。银锁脑门鼻子上蒙了一层密汗,从地里回来的他摘下草编帽后,用葫芦瓢子一连从水缸里舀了几大勺凉水,咕噜咕噜灌入烧的冒火的喉咙……
抬眼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