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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的北京还没有奥运之后的那种气象，很多东西都显得很平庸。人是如此，物是如此，环境更是如此。慵懒的城市像一个还没有睡醒的壮汉，一边打着呼噜，一边懒散地躺在那里。夏季的傍晚，在天安门广场上，好多乘凉的老头在那里手拿蒲扇，身穿大背心儿，脚踩趿拉板儿，坐在广场边上的矮台阶上面，聊着国家大事，聊着家长里短。
北京的老头好像都有这个能力，就是像政治家一样，什么事情到了他们的嘴里，都会玄而又玄。很多不相干的事情，也都会被联系到一起。他们管这些东西叫做“政治”。而这些东西的本质呢？只是平平的生活罢了。
北京西站此时还像往常一样人多。进京的人并没有因为刚刚过去的非典而散去来北京的热情。他们来北京，都各自有各自的目的。而离京的人，和进京的人一样多！
王老头下了车，看了看站台上的指示标。可看了半天，他还是没怎么看懂。没办法，农村人，对城市是陌生的。这是他第二次来北京，第一次是很多年前了，要是问他有多久，其实他也想不起来。但这次王老头来北京，是来逃难的，也是来挣钱的。他欠了被人十二万的债，却一分钱也拿不出来。别人叫他还钱，他也没有。家当都被收走了，也还不上一个零头。十二万的债，加上利息，他这辈子恐怕都难还完了。要是在农村，一辈子也还不上。
王老头想来想去，觉得还是来北京吧。之前有过老哥们来北京打工，多少还挣了一些钱回去。况且王老头什么都还会一点儿，相信也能在北京找一个落脚的地儿。
从家里出来的那天，王老头差一点儿没了命。那要债的知道他没有钱，又怕他跑，专门在他家门口蹲着等他。王老头也是偷着跑出来的。他就一个人，没什么亲人，唯一的一个儿子，还被别人说不是他的种。尽管这样，阎王爷还是把他给叫走了。就这样一个不一定是自己血肉的儿子，也从王老头的身边消失了。
儿子没的那天，王老头死的心都有。没有了儿子，他一个孤老头怎么活呢？老伴儿还没老的时候就没了。剩下这么一个孝顺的儿子，本还可以过得舒坦些，没想到却走得好早。早得让王老头有些措手不及。王老头是眼睁睁看着儿子在自己的怀里咽了气儿。儿子临走时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爸，好好活，儿子不孝，不能给您养老了。”说完这句话，王老头的儿子就咽气了。王老头本想着去医院还能抢救过来。可是抢救了大半天，儿子还是去了！没了儿子，又花了不少的抢救费！王老头没了主心骨，就像是一个活死人！从此以后，王老头过着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把胃给吃坏了。但他没有想那么多。儿子都没了，自己活着还有啥意思？要不是儿子救了自己，自己早就去了。每每想到这里，王老头都觉得儿子死得不值，儿子不该为了救自己而死。
就这样，王老头开始混日子。
可惜老天爷好像非要置王老头于死地一样。混日子也不让他混好。王老头因为某些事情，欠了乡亲们十二万。一共二十家，每家六千。这些没了钱的乡亲们觉得王老头活着就是个错误，所以天天都过来骂他。但他们又不敢让他死。要是王老头死了，那谁来还钱呢？王老头知道自己错了，所以做人也就没了尊严，路上遇见债主，也会停下脚步，任凭其谩骂。有时候遇见了年轻的、火气大的债主，骂得不爽了，还会上来踹他几脚。但这些王老头都没觉得怎么不妥。本来就该死，却还这样活着。他一直觉得，他是替他儿子在活，而自己，早就死了。所以欠了别人的钱，他也会积极努力地想办法。就当做是儿子欠了别人的，也要去还一样。王老头从不去寻死。尽管他知道他本就是个该死的人。但儿子用自己的命换了他的命，所以他比谁都惜命！他就想活着，不管怎么样，都不能去寻死。为了儿子，他也得活下去。所以，王老头开始还债，开始四处筹钱。可他一个农村的小老头，怎么能弄来十二万呢？乡亲们等不及了，就抢了老王头家里的东西。除了儿子的骨灰和遗像，老王头什么都没有了。就连换洗的衣服，也被来的人给烧了。看着他们抢自己家里的东西，老王头只能坐在地上哭。一直哭，一直哭。一边哭，一边念叨：“儿啊，儿啊，你咋就这么傻呢？爸这条老命值几个钱啊？”
没人去在乎王老头，因为大家都麻木了。在这样一个贫困县贫困村，六千是什么概念？王老头觉得自己真是笨，怎么就能相信当官的话呢？但谁又能知道这父母官有时候也都是后爹妈！另一个欠债的人喝农药死了，大家就都只能来找王老头要钱了。那个人死得可惨了。喝了农药，肠子都烧烂了。那个人疼得直在地上蹭，硬是把后背蹭得血肉模糊。王老头去看了那人一眼，只看一眼，王老头就心想：以后自杀，决不喝农药！
那人是村长的亲戚，但还是被骗了。其实村长也被骗了，但是他能推责任。村长的亲戚因为推不了责任，所以就喝农药了。还有两个，腿脚快，在乡亲们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跑没影了。那剩下的，就只有王老头了。
王老头儿子死后，本想给儿子入土的他最后还是把儿子炼成了灰。因为他想把儿子放在身边儿，一刻也不离。乡亲们抢他的东西，拆他的房子，这都行。但是要有人敢动他儿子的骨灰，那他一定会和他拼了老命。
王老头不止一次认为自己上半辈子做过什么错事想不起来了。不然，老天爷也不会这样惩罚他。
可是他想来想去，却怎么也想不到。“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王老头心想着，眼泪又开始不由自主地往下掉。
看着家里空空如也，王老头终于想明白了。要是想还钱，在家是不行的。挣不着钱不说，乡亲们还动不动就会过来洗劫一次。总是这样，王老头到死都不会瞑目的。他也想死的时候能有口棺材。但要是一直这样欠着乡亲们的钱，恐怕他死的时候是没有钱买棺材的。
老王头想走，想离开这个村子。可想来想去，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他去找了他最好的老哥们帮忙出主意，可那老头也哪都没去过，帮不了他。王老头最后想了想，觉得还是去北京把握。一是因为北京是个大城市，能挣钱，二是因为北京还有自己的两个老朋友。一个是和他从小玩到大的老哥哥，一个是当初下乡知青的老弟弟。有了这两个人在，他王老头应该会有个着落。
“只要能还上乡亲们的钱，我就可以攒钱买棺材了！”王老头这样想，连夜带着儿子的骨灰和遗像，悄悄地离开的村子。
有人发现了王老头要跑，一路追。王老头知道乡亲们一定认为他会跑，所以在家里留了张纸条。纸条上写得是他不是想跑，而是要去挣钱还给大家。但此时此刻，他还是不想和大家解释。因为如果被大家抓到，一定会打折他的腿。可如果自己的腿折了，还怎么去挣钱呢？王老头一路小跑，头都没回。一直跑到吐，才发现已经没人跟上了。
带着仅有的二十块钱，王老头开始琢磨要怎么才能到北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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